被生活幹趴下

電影行進到結尾，之前如電視劇一般平淡而瑣碎的生活細節彷彿一下子被打翻在地，潑了滿地的酸甜苦辣，情緒被急速地推向高潮。螢幕下方的黑暗裡，間或響起一些女人的抽泣聲，這部叫《萬箭穿心》的電影，看得人真叫一個「萬箭穿心」。

默默地在各種大片來襲前夕的11月中旬上映，註定成了炮灰，雖然這是殘酷卻又無可厚非的商業考量，我卻始終覺得，很多觀眾因此錯過了一年到頭電影院能看到的最優秀國產片之一，總歸是可惜。在網上一搜，多是片方和藝術總監謝飛先生之間的口水戰，這無意中又成了幫倒忙的所謂「炒作」，更加轉移了對片子本身的注意，真是遺憾。

王競之前的作品，多是極具話題性，緊扣社會熱點。當年的那部《一年到頭》，堪稱中國春運時節的絕佳浮世繪；《我是植物人》，也是對準越來越悲劇的醫患關係。但這次的《萬箭穿心》，很不一樣地與任何現實議題無關，僅僅描述了一個女人的性格悲劇。和時事緊扣的，固然能一時抓住眼球，可是這樣展現普世人性的主題，也許更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我敢說，顏丙燕在這部電影中的表演，拿到任何一個電影節上至少都可以入圍最佳女主角的提名。方方小說裡的李寶莉，「刀子嘴菩薩心」，憑著高傲的心氣和越來越艱難的生活死扛，以奮鬥和堅忍試圖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贖罪，但最終仍要面對她最不願意面對的結局——雖然小說的空間遠遠超過了電影，可顏丙燕的演技卻拓寬和加深了李寶莉這個虛擬的人。

同時，這還是一部非常漂亮的現實主義電影。王競放棄了話題性，卻在每個細節上都捕捉到了漢口生活的煙火氣。一方面這有賴於方方常年在武漢題材上的深厚功力，一方面，電影也傳神地運用了很多不起眼卻異常生動的細節，比如扁擔「一毛五」的集體宿舍、工人上班在道口時的等待、桃源旅館老闆娘的世俗與狡黠。

真正出色的現實主義手法應該是《萬箭穿心》這樣的：不必要刻意在結構和話語上緊扣當下，卻營造出一個真實到無可挑剔的生活場景。和它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陳凱歌所謂的「現實主義」話題之作《搜索》，賣弄一般地使用議程設置來操縱觀眾，全然忘了生活和人性本身在邏輯上的合理性。在優秀的現實主義電影裡，生活應該是推著劇情往前走的。

很難說，李寶莉及其家庭的悲劇，原因具體出在哪裡，因為人性太複雜。李寶莉和馬學武的婚姻在影片開場就危機四伏、瀕臨崩潰，在小說中這些有著充分的背景鋪墊，作為電影難免有些單薄；李寶莉一念之差犯下的錯卻成了蝴蝶效應般的漩渦，直接整垮了她自己的後半生，觀眾對此嚴重性並無充分估計。

和方方同名原著中篇一樣，這部電影似乎有一個背後的主題，那就是「命」：片子本身的英文名字就叫「Feng Shui」（風水），也和此密切有關。李寶莉的一生在搬進新家後，一直在走下坡路，她把這歸因於他人口中的「風水不好」，房子的位置正好是「萬箭穿心」之狀。她對命運給她的一切不測，都逆來順受，這和她為人的強硬和固執，恰恰形成了鮮明對比。

在整個故事進程中，《萬箭穿心》始終壓低身段，沒有離開生活本身一星半點，只有在李寶莉離家出走徹夜未歸時，才給了一點點浪漫主義的出口：她為歡慶的年輕人拍照，並在他們點燃的絢爛煙花中苦澀而孤獨地離去。這段插曲不曾出現在文字里，此時作為影像橫插一腳，反倒成了神來之筆。電影自始至終拒絕道德評判，但在這個鏡頭裡埋藏了一絲對小人物偉大的悲憫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