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音又起

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是，Belle在法語中是「美人」的意思，而Belle de在德語中意為「青樓」。所以就不奇怪把《Belle de jour》譯作《白晝美人》或者《青樓怨婦》了。布努埃爾在影片名上所預留的陷阱早就為劇情做了鋪墊。
這部號稱很「弗洛伊德」的「情色片」在當年的確很賣座，相對於同為布努埃爾女性三部曲的《女僕日記》、《特莉絲塔那》，《白晝美人》就好理解得多。但事實是，情色的噱頭卻絲毫不露點也實在吊足了男性觀眾的胃口，幸好有虐戀加意淫這樣大尺度的看點，也多虧了歐洲對藝術片足夠寬鬆的制度。
如果說《女僕日記》講的是一個連導演自己都無法琢磨得透內心糾葛的美艷巴黎女僕，《特莉絲塔那》塑造出一個曖昧不清在大病之後性情大變的女性，那麼，《白晝美人》中的貝莉，她所顯露出的扭曲性格就有理有據得多。
影片有兩個細節，在14分05秒左右，當她坐在浴室中不小心碰碎了一瓶香水，她的思緒回到了幼童時期被一個身帶藍帽身著藍衣的工人撫摸；另外一個，在之後她的記憶中又閃回在教堂教父對她的親撫。這兩個童年時代記憶穿插在影片中給整部影片的發展提供了原初的推動力。這意味著，除了布努埃爾平日叫囂的所謂中產階級虛無這種可以當做硬傷的理由之外，劇情的推動也因為這兩個片段的閃回有了充足可靠的依據。
初次看這個片子的人會遇到一個問題，到底哪裡是夢境哪裡是真實的場景。按照布努埃爾所的說法，傳統的部份並不是真實的，而幻想的部份才是真的。這句話的詭異和精湛之處就在於——現實的部份其實是非現實的。
當然，我們首先得把影片中貝莉幻想出來的部份挖出來。
按照布努埃爾中期電影慣常的特點，整部影片中沒有一句配樂，但巧妙的是，他利用緊湊的秒針走動聲來切換現實同夢幻的場景。這讓我想到伍迪艾倫《午夜巴黎》中午夜響起的鐘聲。但《白晝美人》無疑隱秘得多。
馬車上的鈴鐺聲也是一個重要的提示，不過往往會跟在秒針走動聲之後。如果根據這個區分方法，那麼有一個部份是值得注意的。
在影片88分40秒左右，馬塞爾從貝莉家中離開，女僕到客廳收拾東西時緊湊的秒針走動聲開始響起。緊接著是一聲槍響，然後貝莉從睡夢中驚醒，她跑到窗台上，接下去發生的事情是丈夫倒地，傷殘，住院手術，朋友吐露真相，丈夫莫名其妙地又好了，並且還約她去爬山。
這個部份是詭異而難以解釋的，我個人更傾向於根據秒針聲音將這個部份看做是她的幻想。
至於有人認為這整部影片裡所有的劇情都是這個女人幻想出來的，包括被告知妓院的地址，白天在青樓賣身，而那些被丈夫的車伕鞭笞、性侵和丈夫同他朋友決鬥等等都是幻想中的幻想而已。我暫時還沒辦法在影片中找到更多的依據來支持這種觀點。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大膽而鮮明的注入女性性幻想的場景是出色的，也是路易斯布努埃爾超現實主義技法爐火純青的體現。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女僕日記》和《特莉絲塔那》作為女性三部曲中的其餘兩部，都是布努埃爾拋棄了嫻熟的超現實而採用現實主義的方法來完成，但其人物性格荒誕性卻也得到了很好的延伸。
說到超現實主義，路易斯布努埃爾的《一條安達魯狗》絕對可以看做是他日後一系列電影創作的經典試筆，有評論家認為《一條安達魯狗》中所有的無邏輯、怪誕的影像畫面都可以用弗洛伊德主義來分析，而這些給人以深切壓抑感的影像都是對夢境的仿照。同樣，《白晝美人》中只是把這些原本無邏輯的夢按次序整齊地排列開來，構成了一種對人物潛意識的解析。至於說影片所表達的是對中產階級虛無的嘲諷，當然一點也不違背導演的意願，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作為無政府主義和共產主義信徒的布努埃爾在這一時期的影片或多或少會迎合當時激進和自由女權主義運動中對「性解放」的訴求。另外，深處巴黎的他感受六十年代中期青年反叛風潮的暴動也給他找回了自己年輕時候激進的叛逆感。
還有一點值得商榷的是，《白晝美人》究竟是否站在男性視角上對女性的批判？有意將女人塑造成一個荒淫、下賤的形象？就這點而言，我個人認為恰恰相反。
首次觀影給我所帶來最直觀的感覺並不是貝莉有多麼的不守婦道，不堪入目或者說低賤淫蕩，反而，我覺得她的這些行為讓她自己感到釋放而爽快。而這種最粗淺的不顧及社會倫理道德的爽快是對「本我」一種無意識狀態不加以控制的表現，儘管低等，但卻很切合當時第二代女權主義者高喊的口號與所標旗幟。
我以為影片是以一個女權主義者的視角來講述的重要原因是：對整個事件的拿捏貝莉佔有極大的主動權——她可以不同自己的丈夫做愛而跑去青樓做白日娼妓，她可以只為滿足性需求而不為賺取金錢隨來隨走，她可以不受人控制地在腦海中幻想自己被凌虐以求得快感，甚至，最後她丈夫在得知她出去做娼妓後仍舊原諒了她。我們不得不佩服這個丈夫是多麼「高尚」的一個人，保持著有名無實的婚姻關係並且對妻子是那麼的忠貞。
另外，影片刻意模糊了丈夫形象也起到突出本片女主人公的作用。而整部電影男主人公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數次同貝莉提出要做愛的理由是想要孩子。
單從女權主義者角度來分析，我們恐怕可以那麼粗暴的認為——那個男人做愛只是為了繁衍後代，而女人將做愛當做一種對性的釋放與追求，刻意提升到了一個高度，也無形中契合著「性解放」的吶喊。

最後一點不得不提的是布努埃爾的構圖絕對是精準而簡潔的，而對聲音的運用也極其講究。
但從一個地方看：片頭馬車伴隨著一聲聲鈴音從畫面右上角向左下角的駛進，而到了片末，同樣節奏的鈴音馬車從左上角往右下角駛去的構圖對觀影者所產生的心裡感受是大大不同的。
這個看似完整卻又並不完整的故事又再次以一段叮噹的鈴音作為結尾，用環形結構重納入荒誕的軌道中，誰也無法料想這之後又會發生什麼怪異的事情。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