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是人生

猶豫再三，去影院看了每天唯一的一場《萬箭穿心》。

原著是早就看過的——曾經也算是方方的擁躉——看完之後心裡那個彆扭啊，就是覺得要不要這樣戳心戳肺，在現實的日子原本就不是粉紅色的狀況下，把筆下人物往絕境裡逼是要怎樣，倒不僅限於這篇。誠然，人性有這樣那樣的陰暗幽閉之處，並因為這些而因果相襲，只是，再殘酷的人生，多少都還是祈望美好的，就像人們最終選擇相信Pi和老虎的故事。
 
所以，原著之後，我生怕電影是又一遍具體的身臨其境的自虐。

這幾天是連綿陰雨，冷，濕冷，典型的武漢初冬，踩在北風捲下的黃葉上，寒氣從膝蓋里絲絲滲入，這樣的天氣，真的只適合窩在被子裡，待在家裡。去了影院，居然坐了個七七八八，有年輕人，有帶孩子一家三口的，有故事主人公的同齡人，也有歲數更大些的過來人。

倒是沒有出現豆瓣影評裡的低泣啊，淚流滿面啊什麼的，包括淚點奇低的本人，也沒有什麼想哭的感覺。觀眾席裡的聲音，有點評的，有喟嘆的，對了，還有笑聲。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人，何其了解片子裡的人生，他們就像街坊鄰居在八卦誰家的媳婦怎樣怎樣，誰家的兒子如何如何一樣，主人公的遭遇固然有自作孽的成份，但誰也不是生來就賢妻良母好媳婦好婆婆的，因為自己並不完美，所以就比較容易體諒和理解。就這點來說，反而更好一些，畢竟，生活有時雖然狗血甚於劇情，但生活並不如《知音》般呼天搶地。影片當然有改編，就主人公李寶莉來說，是多了點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意思，但她婆婆這個人物倒是添了幾分溫情幾分真實，雖是有限的溫情，但至少不至於令人完全懷疑人生。

影片的色調，鏡頭下漢口老城區的破敗嘈雜，漢正街的擁擠逼仄，開店賣襪子的、當扁擔挑貨的、收保護費的混混、擠住在巷子裡小小床鋪討生活的疲憊中年臉孔......就是這些低得不能再低的人，你走在路上恨不得躲遠一點的人，他們也一樣生活在長江邊，大橋下，滾滾江水不為任何人停留，無論貧富貴賤。生在這座城市裡，誰不曾有過孤坐江邊的時刻，誰不曾望著這滔滔江河，想著些我們平常日子裡很少去想的問題，諸如生死啊，意義啊，活著幹什麼啊，以後怎麼辦啊這啊那啊諸如此類。最難過的時候，坐在這裡，把自己放一放，或者有某個瞬間，你就活過來了，真的，這是這座城市賦予我們的某種靈性，儘管你聽他們說粗話滿嘴板馬養的婊子養的老子如何如何的時候並不太相信那些人也有靈性，但某些時候，面對操蛋的人生，你是不是也會忍不住罵出聲？

 

所以我鄙視這個姓馬的男人，不是個男人，賤，又賤又無能。他在外面是蠻會做人，蠻會做人回家還擺不平老婆，又或者說你老婆一早就是這個脾性你還娶她不就是貪圖她的臉蛋然後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嗎？勾搭別人那段真是又好笑又造孽又令人作嘔，對了，還有為了讓自己老娘來住而跑去爬老婆床的樣子，以及不死心地去找老相好說我真是愛你呢，呵呵，呵呵呵，跑去跳江的人估計是誰都不愛連自己都不愛的。拿自己的命，母親兒子的苦去報復老婆，呵呵，呵呵呵，真替他的智商捉急。

而李寶莉呢，是蠢，又蠢又堅韌。她蠢到什麼程度呢？蠢到她前半生的不幸自己要承擔一半的責任，無論對男人、對兒子、對婆婆、對自己的態度，都蠢到想罵醒她。可能怎樣呢？她就是這麼個人，沒文化，賣菜人家出身，下崗工人在漢正街賣襪子，能有怎樣的胸襟和識見呢？她就那麼蠢蠢的，要把男人抓在自己手裡，把這個家抓在自己手裡，巴心巴肝，不管別人領不領她的情。但偏是這樣的人，在丈夫死後，又用女人柔弱的肩擔起了人生的苦。她不想太多，做半天能掙五十呢，做一天回來就把荷包裡的錢掏乾淨送到婆婆手上，自己中午連盤花飯都不捨得吃，就為了把兒子供出來。能怎樣呢？靠不住的始終靠不住。那麼苦都沒怎樣呢，建建拿話戳她的時候她自己都說，我那時候怎麼沒想到去賣呢。她活得太粗糙了嗎？粗糙得忽略了自己甚至不知道痛是什麼感覺了嗎？還是那顆心已經跟雙手、雙肩一樣，一日日磨出了老繭。

武漢話裡，蠢、笨，就是「苕」。說「苕」的時候，大概總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憐惜或者愛嗔，但還是武漢人，包裹著的這麼點溫情，也總要披著氣勢洶洶的外衣，再用上直來直去的喉嚨，叫人領不了你的情，往往說了好話做了好事還不討好。從這一點上來說，李寶莉是一種極致化的典型。其他配角來說，除了大家交口稱讚的建建，何嫂子這個人物也不錯，比建建更有幾分身邊人身邊事的感覺。至於建建這個人物本身嘛，唉，大約可綿延出另一個故事了，這樣的人，也不是能託付終身的，但相依為命四個字，上天垂憐的話，或者他們會做的到。

這個週末看了反差蠻大的兩部片子，但主旨其實還是life，生命可以給你怎樣的苦難，以及你怎樣去面對、接受、承擔，並繼續活下去。最後，李寶莉在漢江邊上坐了一晚，想明白了這件事，於是，今後再有怎樣的苦，大概也不會太擔心她了，再貧瘠的岩縫裡都有野草，更何況在我們這個不美麗卻一直活著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