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斷臂山》看李安的隱忍和克制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6年前，我看了當時正紅的《斷臂山》，在結尾我盯著字幕哭的稀里嘩啦；6年之後再看《斷臂山》，在結尾我盯著字幕才感覺到自己憋了兩個小時的氣才一點點地吐了出來——同志電影要拍得好不容易，要拍得既入三大國際電影節評審的法眼，又沒有觀看限制能進入商業院線，同時還能從保守的學院派手裡拿到小金人，全世界大概只有李安一人。
 
什麼是好的電影？走心的電影才是好電影，看完之後心像針紮一樣疼或者像嗑藥了一樣High，這片子才叫牛逼。那什麼是好的同志電影？不是找幾個帥哥露幾下屁股蛋蛋就是好看，楊凡的《美少年之戀》有吳彥祖馮德倫坐鎮，這老爺子除了選帥哥眼毒之外，更擅長燈光美術，你能好看過他？也不是你玩幾下小資情調搞個唯美鏡頭就是好看，有王家衛的《春光乍泄》，誰敢裝逼？更不是不痛不癢地裝幾下虐心的情感糾葛就是好看，關錦鵬的《藍宇》哪個橋段不虐死你千百回？但06年《斷臂山》橫空出世，全世界的經典同志電影瞬間被踩在山腳下，李安之後，再也沒有同志電影。
 
其實，不得不說李安很適合拍同志電影。同志電影稍欠火候就會流於浮躁惡俗，而李安的隱忍內斂的氣質和對電影超強的控制力使得《斷臂山》顯得與眾不同，相比較帥哥的香菸裸體，李安顯然更中意群山鏡湖的自然風光——寄情山水這一中國古典墨客最常用的手法用到電影中卻難度極大，但李安處理得極為出色甚至成為影片的最大亮點，平靜的湖水、蒼老的山林、盤曲的公路、夜空的煙火——一幅幅圖景有一種安靜而震撼的美，構圖非常考究，再加上乾淨的剪輯和稱得上神作的背景吉他，很好地緩衝了影片的節奏，同時承擔著情感和敘事的功能。李安是最懂得火候的，他對畫面的精心控制使得「寄情山水」不但不會顯得做作，反而在你心上紮了一針——告訴你什麼叫隱忍，什麼叫不說。
 
其實相比較來講，《斷臂山》本身的故事並沒有多大的新鮮度，無非是一個直男被掰彎了，結果另一個人卻飛來橫禍因此空留餘恨的故事。類似的故事或者比這更虐心的故事並不少見，真正成就本片的是導演拍攝的手法。這也是影片為什麼是得了奧斯卡最佳導演獎而不是最佳影片獎。從影片開始說起，傑克用自己那倆小破車的觀後鏡偷看厄尼斯，看似不經意地告訴觀眾：我看上了這個牛仔。好了，從此之後便沒有對兩人曖昧關係的進一步鋪墊，兩個牛仔就像兩個孤寂的直男屌絲一樣上山放羊去了。兩人在斷臂山上的生活在影片中佔了很大的篇幅，李安導演事無鉅細地全景式呈現，把日復一日的工作流程不厭其煩地交代，就連豬肉豆子罐頭都要給個大特寫——說吃說穿說天氣就是不說那檔子事兒。直到有一天晚上，寒風把兩人都擠到一個帳篷里，把觀眾吊足胃口的激情終於來了，但卻不過是草草了事，整個過程還不到一分鐘，連個屁股蛋都沒見著，兩人還幾乎大打出手，在一片窮山惡水的環境中那檔子事兒也失去了美感。
 
在那個尷尬的夜晚之後，兩人的關係才真正叫做走上了道。厄尼斯在經歷了一番自我掙扎終於不再擰巴，兩人裸體嬉戲的場景被僱主的望遠鏡逮著了，兩人幸福的放羊生活宣告結束了，厄尼斯被引上了道此時反而無所適從，從此二人便形同陌路，各自走向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各自沉浸在家庭生活中的兩個牛仔看起來似乎已經忘掉了彼此，但卻始終用一張明信片維持著關係。當厄尼斯在自家樓下和傑克深深擁吻的時候，他的家庭就開始一點點地被摧毀了…...影片的最後一個場景，厄尼斯拒絕參加女兒的婚禮的情節設置竟是如此殘忍，這個牛仔的一生悽慘得令人心疼，當他對著櫃子里傑克的襯衣含淚說著「我發誓……」的時候，全片的最高潮出現了。而當他擦乾眼淚把櫃門合上，此時鏡頭出現了櫃門之後窗外的風景，全片結束——在影片的最後一秒，我們依然看到了一個構圖嚴謹出色的畫面，看到了一個在帶給我們殘忍和淚點之後，仍然極為冷靜而克制的李安。
 
因為李安的極強的控制力，《斷臂山》這部影片在節奏、表演、畫面、音樂上都表現得極為完美；因為李安的隱忍克制，《斷臂山》沒有騷情和曖昧，而是同志電影拍出了真正悲劇的大氣感覺，所以才會受到評委會主席的青睞，以及商業院線的尊重。在這篇文章寫到最後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會不會李安導演本人就是一個很懂得自我克制的同志？就像同志電影一樣，同志之間的情感是否也需要自我克制才能換來開花結果的空間？
 
傑克和厄尼斯在片中的關係始終糾結得讓人心疼，不過狠心的李安還是留了最後一絲溫情的空間給觀眾——在斷臂山上一個清冷的早晨，走出帳篷的厄尼斯從背後甜蜜環住傑克的脖子：傑克，你睡覺的樣子像一匹馬。此處背景的吉他此刻也變得溫柔起來，這是影片唯一一處讓我們感到溫暖而安慰的場景，儘管我們不知道那是真的發生過的，或者僅僅是兩個人的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