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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慕--Amour

爱/爱慕(台)/他们俩

7.9 / 105,747人    127分鐘

導演: 麥可漢內克
編劇: 麥可漢內克
演員: 尚路易坦帝尼昂 艾曼紐麗娃 伊莎貝雨蓓 亞歷山大薩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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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lesChou

2012-12-02 08:25:49

最後一片漂離的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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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前,外婆終於被查出有神經官能症候群。用上「終於」一詞是因為她的癥狀早在四十餘年前便已顯現:她與同事一言不合就能爆發激烈的爭吵,在壓力過大時總會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隱隱作痛乃至暫時失語。在我三歲那年,她和外公分居,搬來和我們同住,這些癥狀有所減弱,但每到病痛出現時又會復發,並且愈加嚴重,她開始感覺到難以名狀的巨大孤獨,時常在小事上大發脾氣,嚴重時她甚至試圖自殺:第一次她吞了積攢數周的安眠藥,第二次她用刀片割腕,當然,都被及時發現了。事後問起,她說感覺身體快要散架,不如這樣來得痛快。我們憤怒地斥責她消極的態度,但始終找不到一個無可辯駁的理由來否定她的想法。

       在看《愛》的時候,我對Georges的最後做法沒有感到絲毫的意外,那既是熟悉哈內克的觀眾等待已久的殘酷一擊,也是某些人在同樣情況下的最終選擇。影片的前半段有一處情節,Georges去參加熟人的葬禮,回來時發現Anne坐在打開的窗戶下面。從Anne臉上複雜的表情,口中「你為什麼這麼早就回來?」的質問,再到Georges後來不自然的沉默,不難看出Anne也想選擇以自殺的方式逃脫癱瘓的折磨。癱瘓對她而言不僅僅是禁錮自由的枷鎖,更是摧毀自尊心的一顆炮彈。她不想讓人在小事上幫忙,不想照鏡子,不想讓人看見自己在輪椅上的樣子,Georges心領神會,趕走了護工,甚至不願讓女兒進屋探視。所有的細節都是哈內克無聲傾瀉的洪水,狠狠地沖刷著每個人的心。

       哈內克向來是一個擅於展示人類惡意的導演,無論是早期的冰川三部曲還是後來首度摘得金棕櫚的《白絲帶》都以極端的手法描繪了無處不在的原罪:肉慾、貪婪、憤怒、怠惰、冷漠、嫉妒。它們被壓抑著,在看不見的地方匯成一道道暗流,不斷侵蝕著社會和道德的根基,讓攝影機下的家庭和生命傾覆。而這一切無非是我們自身的惡意所創造的無窮迴圈:毀滅使原罪的數量增殖,原罪使毀滅的過程加速。

      但哈內克此次並非心懷惡意而來。《愛》想表達更多的是對生老病死的無奈,對他人情感上的依賴和一種生命的尊嚴感。儘管導演的鏡頭語言一如既往地冰冷,固定機位和幾處距離感強烈的長鏡頭把觀眾鎖在了局外人的位置上,逼仄的室內空間和無法自由活動的Anne使得氣氛無比壓抑;儘管生命力和耐心的損耗無時無刻不是一種刑求般的折磨,讓人焦灼地等待鉸鏈鬆開的那一刻;儘管影片有一個哈內克式的殘酷同釋然並存的結局,不斷闖入室內的鴿子和放入鮮花如棺槨般被封存的房間直接在每個人的腦海里打下了烙印。每當Georges以超乎想像的平靜和愛意攙扶和安慰Anne的時候,你還是能感覺到鏡頭背後那雙眼睛的悲傷,和安哲羅普洛斯的《塞瑟島之旅》相似,以冷靜的包裝封存了一份感性的內容。

       我記得在家中的老相簿里看過一張黑白戶外照:在看不出天氣的海邊,外公坐在一塊岩石上,穿著鬆垮的軍裝,抽著煙。外婆站在離鏡頭很遠的地方,抬頭看著天空。路上沒有行人。很久以前讀過一個故事,在故事的開始,兩座巨大島嶼合成一大片陸地。後來它解體,漂往兩個方向,島嶼不斷分裂,不斷風化縮小,最後成了海底的細沙。後來外婆午睡時夢見照片裡的場景,醒來後去陽台澆花,終於想起那天有雲從頭頂狂奔而過,像是通往自由的啟示。再後來,他們分開了。
    
       距離和苦難的終點不一定會有幸福,有時妥協與放棄能夠避免某些更為可怕的事情發生。Georges同Anne的愛勢必會成為驅使一方為另一方終結痛楚的動力。你可以說這種做法是自私的,不負責任的,但你不能否認這也是一種給予自由的方式,一段被迫提前告別的愛情。哈內克寫出的故事或許總是顯得有些殘忍,不過這次它至少套上了一層溫柔的外殼。

      缺失了重要部份的生命好比一片逐漸解體的大陸,破碎的部份將跟隨地殼和洋流運動的方向四散漂零,就像是存留於他人腦海中關於死者的記憶。時間是不斷上湧的潮水,逐漸吞沒失去母體的土地,世代更迭之後,他們在世界上留存的大部份痕跡都將被消除,這是死亡和離別使人畏懼的原因。在送走了愛人之後,在構成生活的最後一片陸地漂離之後,Georges追著Anne的幻影離開了公寓。喬伊斯《都柏林人》的終篇旁白般在我的腦海中浮現:

      「是的,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雪落在晦暗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沒有樹木的山丘上,輕輕地落在艾倫沼地上,落在西面山農河洶湧澎湃的黑浪之中。它落在山丘上孤伶伶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個角落,麥可•福瑞就葬在那裡。它飄落下來,厚厚地堆積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積在小門一根根柵欄的尖頂上,堆積在光禿禿的荊棘叢上。他聽著雪花隱隱約約地飄落,慢慢地睡著了,雪花穿過宇宙輕輕地落下,就像它們的結局那樣,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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