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莓/WildStrawberries/野草莓
導演: 英瑪柏格曼2012-12-03 02:24:47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概括的說,《野草莓》講的是一個人的異化的問題。醫生伊薩克在事業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可是,在生活中,他幾乎喪失了作為一個完整的人所應該具備的一切。冷酷、自私、狹隘、缺乏責任心、缺乏愛心、缺乏同情心,等等。
影片開始於伊薩克教授的夢境。這個夢其實是一個預兆,表示伊薩克教授的生命已經余時不多了。馬車上掉下的棺材,並且棺材裡出現的是伊薩克本人,表示伊薩克已經走到行將就木的時候了,半隻腳已經踏進棺材了。沒有指針的鐘錶,暗示時間已經停滯了。這個時候,伊薩克該停下來,對自己的一生好好作一作反思了。
此片和《第七封印》一樣,是通過一段旅程來表現的。不同之處在於,此片用了大量倒敘的手法,並且這種倒敘是過去和現在時空交叉的倒敘,其他人物,包括伊薩克的表妹莎拉,都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唯獨伊薩克本人,以一個老態龍鐘的旁觀者的形象出現在一邊。柏格曼的這種安排非常之巧妙。伊薩克的一生,不論他在生理上是青年還是老年,在心理上,其實他都是一個麻木不仁的、行將就木的老頭,沒有一絲生氣,沒有一絲活力。他生理上的老朽的狀態,正是他的心理上朽敗的象徵。
他的表妹莎拉,是帶著純情、浪漫的愛情深戀著他的。她認為伊薩克思想的高度達到了可怕的地步,和他相比,她顯得太渺小了。她們一起談論許多高雅的事物,她對他充滿了崇敬。可是,她並沒有發現,在這層深沉、帥氣的外表掩蓋之下的,其實是一個懦弱的、沒有責任感的、冷冰冰的靈魂。伊薩克的思想高到了什麼程度呢?高到超出人間,超出人的常情,也就是說脫離了普通的人類情感,只在他個人的狹隘的心中繞圈子。與表妹的熱情相比,他顯得那麼老成持重,正如後來他的妻子在被人強姦之後說的,「好像他是上帝」。
他對世事人情都抱著漠不關心的態度。他只生活在他的專業領域之內。可是,到最後,他連自己的專業都忘記了。當他被問到醫生的第一守則時,他答不上來。醫生的第一守則是「請求原諒」,而伊薩克的一生,卻正是違背這一守則的一生。他在顯微鏡下看不到任何東西。他為病人做檢查,結論是病人已經死了,這時病人大笑著掙開眼睛。
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一個喪失了醫生的基本職業操守的人,他的業務也不會走多遠了。表面上看,伊薩克作為一名醫生是成功的,可是,由於他在醫學以外的其他方面,在做一個完整的人這一點上,是徹底失敗的,他作為一個醫生,應該說也是失敗的。在夢中,他的醫學水平被證明是有問題的,並且他最後被判決有罪。
他與表妹的戀愛失敗,他的婚姻的失敗,都是他不敢面對現實的結果,不為別人考慮的結果。他的心裡只有他自己。
在與家人的關係上,女傭為他服務了四十年,可他們相互之間仍保持陌生人的稱呼方式,以致影片最後伊薩克提出他們相互之間只叫first name的時候,女傭非常驚訝。影片開頭,伊薩克提出自己開車去領獎,他們之間為此發生了爭執。應該說,他們之間這種類似的爭執肯定是家常便飯。這個女傭能夠忍受伊薩克四十年,真是個奇蹟了!
冷漠,這是從伊薩克教授的母親一直到他兒子,這麼一代代人延續下來的,彷彿是他們整個家族的病症。
冷漠,這不正是我們現代社會最大的問題嗎?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相比,最大的區別就是人與人的關係被日益物化。現代社會的運作,是建立在「理性化」這個基礎之上的,理性化的一個要求,就是把儘可能多的東西納入「計算」之中。而世上最不能被計算的就是人與人的感情。伊薩克和他的家族,其實就是現代社會的一人縮影。伊薩克本人就是一個被高度「理性化」所塑造了的人。
經濟學上有個「理性經濟人」的假設,就是說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即使他們做好事,最終也是為了自己個人的利益。每個人對自己個人利益的追求最終帶來社會全體的利益。但是沒有一個人是心甘情願的直接把社會利益或他們利益作為自己追求的目標的。
伊薩克就是一個十分完全的「理性經濟人」。他的兒媳說,他心裡只有他自己。伊薩克在處理人際關係的時候,也是進行著精密的「計算」的,他關心與自己利益相關的,而對不涉及自己利益的事,都很漠然。
面對表妹熱烈的愛情,他沒有勇氣去擁抱。當妻子被別人強姦之時,他眼睜睜的在一旁看著,不置一詞。當兒子和兒媳生活困難而向他借錢時,他唸唸不忘要他們快點還債。(從影片將近結尾時他與兒子的對話中可以看出。)當兒媳來到他家與他同住,希望家翁可以對她和丈夫的緊張關係有所幫助時,他說他不理會精神痛苦,要求不要把他扯進他們的爭執里。
儘管通過伊薩克,伯格曼狠狠的批判了一通「現代性」,但是,像在《第七封印》中一樣,他給我們的並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世界,他在揭露人內心處境的困難的同時,給我們指出了光明。三個年輕人就是光明,伊薩克領獎歸來對女傭、對兒媳態度的改變,就是光明。
拯救現代社會被過度「理性化」的狀況,挽救像伊薩克或即將成為伊薩克的人們的辦法,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在一定的程度上、一定範圍內拒絕「理性化」,拒絕被「計算」所改造。
旅行者莎拉的兩個男朋友,一個是科學的信奉者,一個是上帝的信奉者。他們之間的爭執,反應了現代社會中兩種互相矛盾的思潮的衝突:宗教的和科學的。任何一種思潮的絕對的獨斷,都是不行的。有歷史已經證明,只有宗教沒有科學是不行的。但是,只有科學沒有宗教,也是不行的。伊薩克教授就是後一種思潮——即科學和理性——的極端的產品。在他那裡,傳統的宗教所主張的人與人之間的「愛」,變得蕩然無存了,只餘下冷冰冰的「計算」、自私的「理性經濟人」。該理性化的地方,積極的理性化;但是,不該被理性化的地方,堅決不理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