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浮世慾望的拼貼畫

銅雀台之於我們，不止是一個可以「深鎖二喬」、供人們茶餘飯後調笑與想像的談資，它的內裡深藏著慷慨悲涼的建安風骨，因而，當我們回望建安歷史，銅雀台便成了兼具紅塵風韻與河山氣骨的文化想像。
可是，在國慶檔期上映的電影《銅雀台》，全片充斥的，只有權術、情慾、奇觀幻景和追求夢想卻悵然未得的小資性情感消費，儘管開頭部份經過特技處理的山川磅礴大氣，雲蒸霧繞，一曲《蒹葭》古怪幽婉，一輪彎月如蒼穹般靜默，可它們都徒有其形而失其神韻，淪落為敘事和明星蒙太奇的陪襯，在支離破碎的敘事裡，這部電影所映射的，也只是現代人的糾纏與困頓，是一場浮世慾望的拼貼畫。
一、銅雀台意象裡的建安風骨
在分析電影之前，我們先根據影片的名字，回顧一下建安文學。建安文學是魏晉文化和魏晉風度的先聲，是亂世里一段不可抹煞的文化景像。魏國國主曹操父子愛好文學，招攬文士，進而聚集了以建安七子為主的鄴下文人集團，他們的詩文駢賦俊爽剛健，以筆力遒勁著稱，極具慷慨悲涼之氣，謂之「建安風骨」。
曹操的《短歌行》、《蒿里行》心懷天下，氣吞山河，《洛神賦》、《白馬篇》使得曹植名垂文史，王粲在《登樓賦》里那句「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讀來令人怦然觸動，陳琳「君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豈不是亂世里百姓的興亡寫照。他們「志深而筆長，梗概而多氣」，情切意深，為紛爭動盪、民不聊生的漢末留下了一抹悲憫性的人文色彩。
建安文學裡成就最高的當屬曹氏父子，袁行霈曾在《中國文學史》里寫道：「曹操古直悲涼，曹丕便娟婉約，曹植文採氣骨兼備」。曹操作為一代梟雄，抬頭追問星辰日月，低首憂心蒼生，四顧蒼茫蕭瑟，獨立於天地間，觀人世風雲變換，看政治漩渦詭諉，把持兵力掌控漢末的命運。就像《易中天品三國》里說的，曹操可能是中國曆史上性格最複雜、形象最多樣的人物，他聰明透頂又愚不可及，狡猾奸詐又坦率真誠，豁達大度又疑神疑鬼，寬宏大量又心胸狹窄，大家風範小人嘴臉，英雄氣派兒女情懷。
這樣一個立體豐滿的梟雄，無怪乎會成為歷代文學創作的主要話題人物。他所修築的銅雀台，因杜牧「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的詩句而婦孺皆知，這個帶有桃色光環的皇家後花園，也自然成為後人們「遙想『孟德』當年」的載體。
二、《銅雀台》電影裡的浮世慾望
當我們回到電影本身，就能清楚地看出「銅雀台」這一意像帶來的消費潮流，電影雖然以建安歷史為主要背景，但浮光掠影，將歷史碎片按照現代人的消費心理進行拼貼，講述的依然是現代階層分化、正邪交互的世故風塵。它主要通過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展示。
第一、奇觀幻景以及審丑現象的陳列。影片剛開頭，在一處遠離人世的老林深谷，在辛苦練武學技的死士中間，乍然出現兩個監管他們的侏儒教官，侏儒給觀眾帶來的心理衝擊，遠大於男女裸體洗浴這種擦邊球性的色情噱頭，因為後者早已在歐美影片裡閱過千帆。在這裡必需要指出，侏儒的出現表明導演所倡導的是一種變態的審丑意識，當然，導演深知現代都市生活的弊病，獵奇和審醜的心態瀰漫在日漸庸常的中產階級生活里，因此導演不忘給吉太醫呈給曹操「醫治」下體的靈藥一個特寫，這些有悖於正常審美的視覺奇景，赤裸裸地標榜了影片迎合市場的商業特性。
第二、散亂的傳奇式敘事。電影以建安歷史和曹操傳奇為外殼，講述的情緣虐戀不正是今人混亂價值觀的寫照嗎？——它的基本模式在於：1、較低階層的年輕戀人兩小無猜相親相愛，但是基於擺脫原有階級、衝破現實束縛的願望，女子以色情獻媚於權貴，原先的戀人分隔兩地忍辱負重，在電影中則是兩情相悅的靈雎與穆順為了達成漢獻帝及其臣子刺殺曹操的目的，被迫勞燕分飛，靈雎以美色接近曹操，穆順則被閹割，成為漢獻帝身旁的太監。2、女子在與權貴情色相誘、虛與委蛇的過程中漸生情愫，觸動真情，這與《色戒》王佳芝刺殺易先生頗有相似之處，靈雎也在與曹操的相處中，動搖了原先殺一人則救天下的信念，只不過與李安相比，趙林山顯然不想在此探討人的本性回歸，他想的只是怎樣做好商業性的效果，讓自己的電影處女大作賺得盆滿缽足。3、在刺殺權貴之時，陰差陽錯，導致一方犧牲，戀情無法圓滿，敘事轉向對愛情的稱頌，穆順以曹操還靈雎自由為條件，主動提出替他引開叛軍，此時反叛者轉為順從者，穆順放棄原有革命的熱情，轉而尋求合作，在權貴面前委曲求全，終抵不過死亡的命運。戲劇衝突在靈雎殺死曹操的替身穆順時達到偽高潮，穆順的死亡打碎了兩人對「世外桃源」的幻想，靈雎隨之共赴黃泉（塵土），引得孟德形影相弔孤單蕭瑟，個人的悵然加之他最後對漢獻帝的「表白」，勉強形成影片最強的張力，不過這夾雜著戲說獻帝的大翻轉，並沒有讓敘事更加規整。
第三、明星蒙太奇的氾濫。作為一部古裝電影，較少有廣告植入的機會，導演只好最大限度地挖掘明星價值，不斷拍攝劉亦菲、周潤發等人的特寫鏡頭，表情單一的劉亦菲一次次泫然淚下，但是她缺乏宏觀情緒渲染的悲慼只能將電影煽到濫情而非動情，還不抵獻帝窮途末路時的一聲假笑來得自如。與去年李仁港的《鴻門宴傳奇》一樣，劉亦菲依然是一個裝點英雄的花瓶，不同的是，李仁港的戲說項羽含著那麼一些喟嘆英雄的味道，而銅雀台更像是對現代社會異態的調侃，一個年輕美女被中老年權貴納入懷中，這一社會現實因置身於古代的語境裡，因為太赤裸裸太理所當然而沒有人認真嚴肅地質疑，也就被觀眾潛移默化地接受了。
《銅雀台》的故事可以概括為「戲說曹操風流，笑談美女情仇」，或者是「一個攀附權貴拋棄戀人的二奶的回歸史」，映射的恰是當下階層差距拉大後，權勢、金錢、價值觀對個人理性與感情帶來的巨大挑戰，它是一部借用歷史碎片表現當代人慾望與掙扎的拼貼畫。因這部電影，銅雀台里那些久違的建安風骨，固執又驕傲地拂袖遠去，剩下的只是一場商業社會的浮世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