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與自然的戰爭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天定則勝人，人定則勝天；故狼眾則食人，人眾則食狼 」 ——《呂覽》

某種程度上來說，人類的歷史就是人類與自然的鬥爭史。自從人類的文明開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人類既畏懼自然又幻想著征服自然。

我覺得宮崎駿的《幽靈公主》就是一部討論人類與自然關係的影片。如同史詩一般宏偉擴大，人類的之間的傾軋，人類與自然的鬥爭都在動畫之中展開。

一、阿席達卡的救贖之旅

阿席達卡是一個蝦夷族的少年，在保衛他的村莊時被一惡魔詛咒受不治創傷。村裡的女巫勸他前往西方，尋找邪魔的來源和解除詛咒的方法，並且告訴他「你要以沒有仇恨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於是阿席達卡踏上了他的救贖之旅。

在這個過程中，阿席達卡發現邪魔本來是一個山豬神，但體內中了一顆鐵彈後，對人類憎恨無比，變成了邪魔。鐵彈是工業之城達達拉的統治者黑帽大人領導的窮人在鐵城裏製造的，為了保護自己不被貪心的封建貴族吞併，黑帽大人使用火器和鐵彈作為武器，而為了製造火器和鐵彈，她又必須從大自然中開發木頭和鐵礦石，由此與原始森林中的獸神交惡。

阿席達卡試圖在雙方調停，但卻越來越深地被牽入了這場衝突。
阿席達卡本是一個天性善良的少年，他也接受了族中神婆的囑咐決定以「以沒有仇恨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於是，他決定站在人類與自然之間，做一個調解人，消弭人類與自然間的仇恨。從這個時候起，阿席達卡的所救贖的對象就不再僅僅是他自己了，也不僅僅是達達拉城與獸神山森林了，而是整個的人類與自然間的關係。

然而救贖者的位置就像是釘死耶穌的十字架，永遠都是令人痛苦的，越是偉大的救贖就越是痛苦。阿席達卡選擇了這個救贖者的位置，也就意味著他選擇了相應的痛苦。作為一個調解人，他不能對自然和人類有一絲的偏頗，否則對兩者來說都意味著背叛。當兩者的衝突達到高潮的時候，阿席達卡也將面臨最困難的抉擇。在影片中的具體表現就是當幽靈公主阿桑之身前來刺殺黑帽大人的時候，阿席達卡既不願意黑帽大人受傷卻又要保護著阿桑不被達達拉之城的居民捉住。在矛盾尖銳的兩者之間保持平衡無疑是困難的。阿席達卡遭受了自然與人類的雙重誤解和傷害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阿桑用匕首在他的臉上劃開了一條口子，達達拉城的女人用火槍擊穿了他的胸膛。森林中的動物和神獸們對阿席達卡採取了積極的敵意，不管是猩猩還是山神犬；達達拉城的人們對他也持有一種不信任不理解的態度。

二、被遺棄的工業之城——達達拉

影片中第一次出現這個小城鎮的時候，我感到十分的吃驚。因為很少在宮崎駿的動畫片中看到如此荒蕪的小城。在一個遠眺的鏡頭中，赤裸的土丘，隆隆的黑煙和在如螻蟻般不停工作的人類構成了我對這個小城的基本印象。

達達拉就是一個被遺棄的城市。

一方面，達達拉被人類的社會所遺棄，封建的貴族只是在發現達達拉之城的工業技術之後對它垂涎三尺，一心想佔有鋼鐵。天朝的政府實際上是以弒神為條件才答應承認達達拉之城的自治，可見封建權貴階級對達達拉之城並不認可。達達拉之城的居民只有在黑帽大人的帶領下，抵抗著其他武士團體的騷擾和進攻。

另一方面，達達拉又被自然所遺棄。由於發展工業需要砍伐大量的樹木，對森林造成了極大的破壞。森林中的動物和神獸們與達達拉之城的居民結下了深深的怨恨。達達拉城的居民為了保護自己的城市不被破壞，就不得不去接砍伐森林以製造武器，而這又加劇了人類與自然間的矛盾。工業就像是一個潘多拉盒子，一旦打開，就再也沒有了把它關上的可能。

達達拉就是一個這樣被雙重遺棄的城市。居民既要和自然鬥爭，又要遭受著人類之間的傾軋。居民的生活無疑是痛苦的。我印象尤深的一段對話，是阿席達卡提出幫助女人們踩風箱的時候，有一個女人提到，有時候要踩好幾天呢。阿席達卡問道，那你們覺得生活辛苦嗎？女人答道，至少吃得飽飯。沒有閑暇，對生活的所有的需求都降到了最低。出生，工作，吃飯，死亡。達達拉之城的居民的生命也彷彿被遺棄了。

達達拉之城或許是人類工業化的一個縮影。工業大革命的高潮的時候，人類的生活與達達拉之城的居民的生活何其相似。人類之間的傾軋，自然環境的報復，工人的工資水平基本只能滿足最低的生存需要。人如螻蟻，被異化成了工具。

三、理想中的黃金時代和尚未完成的救贖

影片的開頭在遼遠的山的風景前浮現出這樣一段話「早古老的時代，這片大地覆蓋著濃密的森林，古木三天之中有守護神保護著它們，在那個年代，人類與獸類和諧相處。」

是的，在各種各樣的文化中都存在著這樣一種幻想，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候，存在這一個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黃金時代。在希臘的神話故事之中，黃金時代的人無憂無慮，像一群快樂的天使。這是天國裡的第一代人。他們幾乎不會衰老，後來命運女神判他們消失，於是成了保護神。而到了黑鐵時代，徹底墮落。他們互相仇視、憎恨，充滿了詛咒和謊話。

但是，事實上人類對自然的破壞古已有之。我們所幻想的那個黃金時代幾乎是不存在的。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冰川紀後的美洲大陸的大型哺乳類動物的大滅絕。於此巧合的時候，人類剛好是在這個時候開始進入美洲大陸的。由於沒有接觸過人類，這些動物簡直就是活動的食物。這些動物經歷過很多個冰川紀但是都沒有滅絕，所以它們的閃電滅絕不能用氣候變化來解釋。人類生態自殺的例子也有很多，比如瑪雅人的文明和很多海島上的文明，由於對有限資源的過度利用直覺導致了文明的毀滅。（注1）

總之，理想中的黃金時代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我們還是再來談談我們的主人公的救贖之旅吧。這是一段沒有完成的救贖，看到電影的結尾我們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以下是瘋狂的劇透：在影片的結束，當山獸神失去自己的頭顱的時候，開始瘋狂的吸取生命和尋找自己的頭顱。它的身體變成了意味著死亡的液體，森林被毀壞，達達拉之城也被摧毀。當阿席達卡還回了神的頭顱的時候，神最後倒下了恢復了一小片的森林，小精靈也再次出現。然而，失去手臂的黑帽大人，卻說道，我們還是要重建我們的城市。重建城市，又意味著勞動和砍伐，人類和自然的衝突依然在所難免。阿桑對阿席達卡說道，我依然不會原諒人類。一切未見得有什麼變化，不過就像是開始了新的一輪輪迴。人類和自然間的矛盾依然存在著。不過，有變化的是，阿席達卡決定了永遠的留在達達拉之城。他決定了繼續在自己的救贖之路上走下去。最後，影片用阿席達卡手上那一個沒有被完全消除的傷痕作結，好像就是在告訴我們救贖之路還沒有完成。


四、後記與其他
看影評的時候經常看到有人抱怨，宮崎駿竟然給我們了一個這樣鬧心的結局，似乎沒有一點的希望。

我說這個結局確實鬧心。不過，現實就是這樣鬧心。電影不僅僅是為了愉悅，更是為了思考和表達。人類與自然如何相處，這本來就是一個極難解決的問題。不是一個「和諧相處」就能給出答案的。這個問題，現在當然還沒有解決。看看日益升高的海平面，日漸消失的物種就可以明白。但是，我覺得這個結局至少告訴我們，會有人走在這條消弭人與自然間的矛盾與隔閡的道路上，即使它是如此痛苦。

有人走在這條路上，便是人類的希望。

注1：例子來自《第三種黑猩猩：人類的前世今生》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10607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