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最大權利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外婆去世前的兩個月我還在家，她的身體和精神都迅速地衰敗下來。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整夜整夜地無法安睡。或不停地大聲呼喊「哎呦……哎呦……」，或用她僅能活動的右手撕碎身下的尿不濕，或胡言亂語著陳年往事，或一個勁兒地摸索枕邊的生活用品甚至氣急敗壞地用力捶打我外公的身體，直到他發出痛苦的呻吟……她可以一直持續這樣，從黑夜到白天，然後在白天精神萎靡地坐在沙發上昏昏欲睡並且身體危險的向地面傾斜。

       外婆罹患腦出血中風偏癱十年，我們始終住在一起。早年間，外公還是粗獷強壯的老人。白天一個人出去遛彎，外婆由我母親照料，晚上他可以一個人把微胖的外婆從床上搬上搬下解決她的小便問題。後來外公由於某些精神原因也日漸頹唐，骨瘦如柴幾年不出家門。外婆生病的這十年間，家裡不斷上演著她流淚訴苦、無理取鬧、絕食抗議、尋死覓活等催淚戲碼，外公和我母親每次也都經歷著親切疏導、威逼利誘、大呼小叫、長篇大論到平心靜氣等過程，最終換來外婆心病犯過去的心情舒暢。

       很多時候只有他們兩個人在自己的房間。外公耳背，外婆因眼疾而視力微弱，他們是彼此的眼睛和耳朵。雖然說起話來兩個人時常相互打岔拌嘴，卻仍舊忍不住彼此搭話。外婆特別喜歡問外公：「老爺子，今天幾號？」然後他告訴她。幾個小時後她像忘記了一樣又要再問：「老爺子，今天幾號？」

       外婆彌留之際我正在成都度過我大學最後的時光，對於遠方的每況愈下我始料未及。從我母親後來的敘述中得知，5月初我返校之後，外婆的情況便越來越糟。她不再具備白天坐在沙發上的能力，知覺意識漸漸模糊，一日三餐都在床上靠我母親餵食。葬禮之後我母親常說外婆去世她都哭不出來，是覺得對外婆來說，死是種解脫，她終於不用再受那些罪了。為了不影響我答辯，我在事後十幾個小時才得知消息。我在答辯結束後的當天中午坐飛機回家，看到外公坐在床上默默地流淚，說著令自己絕望的話。

       也許老年人比青年人對生死有更透徹的領悟，外公在經歷了一段時期的鬱鬱寡歡之後終於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只是不知道，也沒有人問過，他會不會想念他的妻子。我想一定會的吧。

       《愛》最最觸動到我的地方，就是Anne生命的最後時刻不住呻吟著：「疼……疼……」 與我外婆當時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然後Georges坐到她的身邊，握著她的手一邊摩挲一邊講著他另一件從沒告訴過她的事。想必整個講述過程他內心經歷了一番波瀾壯闊的掙扎與交戰。

       他10歲左右的時候被爸媽送去夏令營，無論是早晨六點強制的游泳運動還是牛奶米飯的午餐都令他難以忍受。後來他和媽媽約定，他每個星期給她寄一張明信片，如果很開心的話就畫上許多鮮花，如果不開心就畫星星。那張被媽媽保存下來的明信片上面畫滿了星星。後來他生病被送到醫院，媽媽來看他時卻只能隔著玻璃在外面向他揮手。這個簡單的小故事充滿了童年的澀澀酸楚，以致於耄耋之年的他依舊能細膩地娓娓道來。

       他曾經一定是敏感憂傷的少年。而她必然是驕傲自尊的小公主，眼裡容不得沙子的那種。所以她才那麼無法接受一個殘廢的自己，那麼多次地拒絕面對。

       相簿記錄著年輕歲月。她說：「生命真美，那麼漫長。」

       在那個雨天，她嘗試過終結這漫長。在活下來的煎熬里，她似乎在為他延續著自己的生命。

       最初的時候，他們還能一起讀書看報，用餐的時候他把切好食物的盤子遞到她面前，交談時彼此眼神裡閃爍著彼此愛慕的喜悅。

       她說：「你不會在晚年自毀形象吧？」
       他問她：「我的形像是什麼？」
       她笑著說：「有時候你就像個怪物，但卻很溫柔。」

       這是整部電影中我最為印象深刻的對白，當時他們的笑容格外單純美好。

       然而疾病最折磨人的終究不是身體，而是心靈。折磨著自己，折磨著愛人。他盡他最大努力，想方設法，與生病的她相處，與她的病相處。最終他、她、病魔，這三者之間終究無法達成和諧，軀體走向滅亡的同時愛也走向了永生。

       關上所有的門窗只為捕捉一隻鴿子。可是捉到了，你又放掉它。第一次，你驅趕它。第二次你放掉它。如果那是你心裡的愛情，我想我讀到的是不論放手抑或緊握，它都永遠在你心的房子裡。真正的愛使人自由，而不是束縛。

       看到一個哈內克的訪問，他說：「鴿子在法文里可能有愛情的隱喻，德文里有自由的詩意成份。不過我寫本子時好像沒想到這些，我就是覺得這時應該有隻鳥飛進來，至於是什麼鳥？我覺得會是鴿子，巴黎許多廣場上都能見到的那種。有時想法就是這麼來的，純感性的，沒什麼理性思考在裡面。」

       什麼都自然。

       雖然結尾似夢境是假像，卻也讓我覺得溫暖，因為末了他們還是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