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未鬆手中之劍

飛機上看到了最近上映的《浪客劍心》電影版，是意外之喜。

沒想到能把這部改變了如許多人——我相信這句話不是站在以己度人的角度上說的。在狹隘而動輒激憤，渴望拍案而起，殺人鬧市的少年時代，為這個個頭矮小，面如好女，會把鄰居家的小孩子哈哈笑著扛在頭頂上的男人震撼而膺服的，絕不止我一個人——的動畫，拍到不過不失，令人淡淡點頭的程度。

我真的是在用最高的言辭誇讚它了。人們總有神化自己少年時期的堅持與夢想的傾向，這種傾向會隨著年齡呈正比例增長。《浪客劍心》最後的相關企劃是OVA的《追憶篇》和《星霜篇》，距今亦已十年。那些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人在親身經歷了劍心的十年流浪後，都已將最尖銳耀目，不可逼視的鋒芒鎖在一人一把的逆刃刀中，藏入心鞘，卻鮮少有人，在今後的人生中拾得起當時信念，猶敢不平之處，一怒拔劍。多數人的劍銹在了鞘里，他們久不敢拔，卻因避視鋒芒的頹舊而越發懷念曾經的炫目，因而不停地幻想心中之劍仍可削鐵如泥，鋒芒依舊，以致於那幻想中的光因經年累月的自欺而龐然暴漲，比正當年時猶勝幾分。

頂著《浪客劍心》的名頭拍電影，就是頂著那一個年代窖藏下來的數千數百把幻想中的劍尖而亮劍一般，其逼人的壓力可想而知。而這以一敵萬的角力當中，可以得到一句「不過不失」「勉強點頭」的評價，私以為已屬不易，是為極贊。

具體說說亮點與瑕疵。

開頭明明可以更漂亮。

用黑底白字打出劊子手拔刀齋的傳說，然後鼓點急進，時光回到幕末，鳥羽伏見戰役最後一場烽火，傳說之人自血光中殺出，背後追著一個時代的結束——極忠於原作的開場，脫離了一張A4紙的畫框，原本可以更加壯懷激烈，類似於《追憶篇》OVA的篇末，劍心提劍望著隔岸火海，與天皇旗幟的那種滄桑與壯懷。可惜剪輯略拖沓，鏡頭視點過於狹隘，邊抽著煙邊扛著誠字旗走來的齋藤一，像某個黑幫片裡的老大跟班而不是那個瓦刀面，細長眼，劍上寫著惡即斬，一絲破綻也無的壬生狼。劍心看到戰爭勝利後的反應也私以為不妥——但亦有人認為處理得很好，這就是見仁見智之處——個人認為這種了無生意的頹喪心死若出現在阿巴新逝之後尚算合理，但維新戰爭結束後的劍心是經歷過阿巴死後的思想掙扎，幾番起落終究決定重新投入戰火，此時對自身意義的印證，戰鬥動機和信念的確立已經完成，戰爭的結束對他來說到底是理想的達成而非單純罪孽磨折的結束，因而那活死人的背影用在此處略有些矮了。

但出場一段動作場面亮極了。讓人把微瑕一併忽略。

或者可以說，整部電影的動作場面都是壓倒性的亮點。配上帶有些微時代錯位感卻因此更顯壯闊激越的背景音樂，在拔劍的一瞬讓人將一切不滿與怨言都拋在腦後。武指在動作設計上的精巧流暢，複雜多變讓我一時懷疑是中國人監督（要知道日本的武士電影在動作演繹上很少下功夫到如此），且對原作招式的忠誠還原讓人見之幾乎泣下。雙龍閃和牙突零式將你拽回那個在被窩裡偷看書攤上買回的盜版漫畫，因情節與被窩的悶熱而激出一身大汗的小歲月。你聽著劍心報出「飛天御劍流」的招名，想著當年興奮地在課下與同學爭相傳閱，討論劇情，每天能在課業之餘抽空看完一場架的結束就於願已足的光陰，都被偷換到哪裡去了呢？

十年前一式拔刀術，於今終于歸鞘。

佐藤健給了我們這樣一個劍心——比想像中略高，比記憶中話少，裝傻不足，賣萌時有，打起架時上身子乎不動一副「懶得費勁對付你這種人」的牛氣，拔刀時目光犀冷精準，含笑說出「劍是兇器劍術是殺人底伎倆，但在下還是更喜歡熏姑娘說的天真夢話」，並且——最最關鍵底並且——會毫無違和地蹦出兩個二乎乎的字，玎璫敲醒滿箱記憶，兜頭蓋臉一盆大水般澆下。

「哦咯。」

一瞬間令心鞘中的老劍化灰。

我不否認我對《浪客劍心》這部作品是有私心的。不光是因為他令我結識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友人，且因他的出現正在一個由盲目接受他人思想，到自己形成個人思想，由茫然承接掌輩志向，到自己致學立志的年齡關口。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童年時期憧憬的正義英雄，於我則是個身長不足一米六的瘦小男人，會被女人和小孩騎在頭頂上，飯桌上被高談闊論地自由民主菁英擲盞誤傷也只會哈哈哈地息事寧人，大戰目前坐在洗衣盆前搓衣裳，被氣急敗壞的同伴一腳踢進盆里。

可即使如此他腰間也總懸那一把劍。

被年過半百的警察追得提著褲子滿街跑，跑過最後一個武士的時代，跑過尊嚴換了金錢，金錢堆成死亡的時代。跑過曾經的貴族沿街行乞，曾經的士為人拉車擦鞋的時代，跑過不平者仗劍疾呼，終究引火自焚的時代，跑過古老的詞彙只以言語的形式流傳，而新詞彙如匝地瓊瑤般被人瘋撿又狂丟的時代。

亦未鬆開手中之劍。

PS 我之所以對電影版如此寬容卻絕不能原諒《星霜篇》，並非因為後者大膽的拋棄了大團圓而走了宿命向的悲劇結局。其實我個人也傾向於劍心病死於四十歲前這一可能性。令我不能接受之處在於片中劍心明知已患傳染病，仍與阿熏圓房，因此將病傳染給熏，終致熏於死地。這簡直已經不能算OOC而達到了對角色人格侮辱的地步。從此對《星霜篇》一生黑，這也不是私心，是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