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放的姜戈，被解放的昆汀

昆汀塔倫蒂諾，聽到這個名字就能條件反射般聯想到暴力、肆無忌憚和重口味。從《黑色追緝令》喜劇和暴力的結合一鳴驚人，到《追殺比爾》裡的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再到《無恥混蛋》里把各國人抹黑得一塌糊塗之後的大亂殺，昆汀無不在肆意揮灑著武器、笑料和血漿組成的大合唱，暴力美學的大旗似乎就由他一手扛起了。只是一路下來，昆汀的每部電影總是在恣意汪洋，烈馬奔馳，轟炸著視覺和喜劇神經，一發不可收拾，初看驚喜，再看津津有味，三看恐怕就要開始疲勞了。凡事總有個度，暴力是昆汀的拿手好戲沒錯，但到了《無恥混蛋》那樣大亂鬥加大亂殺的超級狂歡程度，不論是觀眾還是影評人怕都有點膩味了。
而這部片裡最讓我驚喜的是，昆汀似乎開始意識到凡事有度的道理，開始探索怎麼把暴力「慢著使」「收著用」，但又在合適的時候毫不留情地揮灑出來。
這部片一開頭的快槍爆頭和殺人場面，延續了昆汀的本色，再加上賞金獵人的設定，讓人感覺似乎是要開始一輪暴力揮灑了。但接下來的數十分鐘卻出人意料地「平靜」。搞怪醫生的身份和目的，黑奴姜戈的痛苦回憶，娓娓道來，頗有點故事片的味道。光線和鏡頭的美感也做的頗好，每次野營生火時候的光影交錯都細緻地勾畫出人物的表情和輪廓；許多片段中的野外場面鏡頭幾乎是在展示著美國南部和東南部的秀麗風光；姜戈在回憶妻子受苦和一同逃跑時鏡頭的懷舊處理也頗有特色。各種搞笑場面更是讓人忍俊不禁，怪醫生嚴肅認真的說話中卻又不停地抖包袱，在小鎮上同治安官的對話，以及在第一個黑奴莊園裡同奴隸主關於「怎麼對待這個自由黑鬼」的對話，都頗讓人回味。
當然，「平靜」中不是沒有經典的暴力鏡頭，但是不同於以往蠻不講理說打就打一片血紅的做法，昆汀不僅在控制暴力的程度，也在控制暴力的目的。以往的亂槍掃射、血海汪洋，大多變成了手槍在近距離或火槍在遠距離的精準射擊，一擊致命，且往往打在心臟部位，見血不多而同樣致命；下手比較重的是在馬車上裝炸藥轟一聲炸飛一幫馬賊，以及姜戈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用鞭子痛抽白人狗腿子的鏡頭。怪醫生遠距離狙殺正在棉花地裡巡邏的白人奴隸主一幕，血花灑在棉花上的鏡頭，有種別樣的美感。由於選擇的背景是在19世紀中期的美國，黑奴制的史實加上依賴賞金獵人的治安系統，也使每次暴力的使用都有了目的：怪醫生開槍轟掉治安官是因為他其實是裝成治安人員的大通緝犯；姜戈一度猶豫、最後還是狙擊了一個正跟兒子一同耕地的爸爸，是因為他也在賞金名單上；在莊園裡殺死三兄弟就更不用說了，這本來就是怪醫生的目的。
其實劇情一直髮展到這裡，姜戈都還沒有被「unchain」，他只是脫下了一種鎖鏈（奴隸身份）而戴上了另一種（幫怪醫生殺人殺到湊足數為止）而已；他的暴力使用，更多地是附庸於怪醫生，而少有自己的目的。當電影發展到後半部份，怪醫生找到了姜戈妻子的去向，答應和他一起前往Candie Land解救她的時候，姜戈才是真正邁出了「解放」的第一步。在我的主觀認定里，昆汀這類導演在拍自己喜歡的類型片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代入到角色里去，那麼後半部份也可以看成是昆汀把自己代入到姜戈中，去尋找暴力使用的目的，尋求「解放」的歷程吧。
在Candie Land，他們遇上了表面彬彬有禮說話總帶著微笑其實內心奸詐兇殘的奴隸主Candie和他那個比主人還兇狠地壓榨奴隸的奴僕史蒂芬（順便說一句，迪卡普里奧和S.傑克遜的演技真是發揮到了極致）。第一次見面時兩個渾身血污的黑人瘋狂摔跤，最終一人被殺死的殘忍流血場面，同先前緩和的節奏截然不同，預示著後半部份將有不一樣的品味。在這一段里也大量用了鏡頭從遠距離一下子zoom in到特寫的技法，以彰顯人物的感情和表情變化。從此一直到Candie Land棉花莊園的主樓，各種流血和暴力場面層出不窮：一個黑奴因為不想再打摔跤，被放狗撕咬；姜戈的妻子因為不聽話，被放在太陽底下的鐵窖里曝曬，然後被淋冷水弄醒再拎出來，慘叫連連（這裡凱莉華盛頓的身段暴露無遺）；姜戈初見妻子喜悅萬分，接下來Candie他們卻在晚宴上肆意玩弄妻子的身體，展示她背上的鞭痕。可以注意到，姜戈在面對著三個場面的時候，憤怒和復仇的慾望高漲，都要把左輪手槍抽出來了；但時機未到，只要還有一絲和平地把妻子買下來的希望，姜戈就要忍，怪醫生其實也在忍（從他不安地回憶黑人被惡狗撕咬的場面可見一斑），於是昆汀也只能忍，連帶觀眾也一併地忍。直到史蒂芬和Candie識破了怪醫生和姜戈的用意，先用「顱相學」原理好好地侮辱了一番黑人，再以武力威迫怪醫生出了完全不合理的高價買到了妻子，最後還堅持要同怪醫生握手的時候，大概所有的人都忍不住了。握手的一幕，怪醫生和Candie針鋒相對的台詞，已經展示了足夠的張力，暴力的使用在這一刻馬上變得合情合理了。
兩人伸手的時候，怪醫生搶先一步伸出小手槍，一槍打在Candie的心臟部位，白色胸花上紅色的血格外醒目。由於Candie角色設定比較調皮、內心潛台詞是不想死，而還在睜著大眼睛苦苦掙扎的時候，怪醫生轉過身來面對觀眾，一臉無辜卻又帶著壞笑地說：「對不起，我實在是忍不住了。」這彷彿是昆汀本人的暴力宣言！隨後就是經典的昆汀暴力場面：橫飛的子彈，到處噴灑的血漿，撕心裂肺的慘叫，對受傷者毫無保留的摧殘，慢鏡頭追蹤子彈的軌跡……昆汀毫無保留地使用著自己的暴力寶典，但在進入高潮時卻戛然而止：妻子被挾持了，目的還沒有達成，只能暫時隱忍，以圖後路。被吊打的場面再次無保留地展示了Foxx的健美身姿。當觀眾以為就要這樣虎頭蛇尾地落幕的時候，姜戈卻用詭計殺死了押運的礦場員工（這一幕昆汀自己也親自上陣，如同馮小剛一樣客串了速死角色），回到血跡未乾的Candie Land主樓，一次過殺死了所有的仇人—包括狗腿子史蒂芬和疑似跟Candie有私情的寡婦姐姐—最後以一次大爆炸宣告完成「解放」征程。當他看著Candie Land主樓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化為廢墟的時候，姜戈半轉過身來，對著妻子，咧著嘴露出大板牙，又給出一個大大的炫耀式壞笑。目的達到了，暴力也秀完了，姜戈和他妻子成為了新的賞金獵人，有了合理合法的暴力權利，也踏上了「殺白鬼賺錢」的新徵程。
這一段暴力揮灑，我固執地認為是昆汀在大螢幕上對觀眾和影評人的宣言：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要用暴力了！但我這次的暴力是有理由的！還有什麼好說的！而在昆汀內心，我想他應該是渴望觀眾要像凱莉華盛頓飾演的妻子一樣，天真地笑著拍手：好看好看好看！奴隸制之類，不過是昆汀的掩飾，暴力的目的，對於姜戈來說基本是個人的情感，對於昆汀來說則完全是個人的渴望。他解放了姜戈，然後也解放了自己，但是用了更巧妙、更精確的方式。
不敢說以後昆汀會怎樣，起碼在這一部片子裡，他展示了比以往更精緻的劇情安排，更高超的暴力技巧，更好的以喜劇和荒誕元素包裝暴力使用，以及更合理的情感流露。當他恣意地潑灑著血漿的時候，可以批評他漫無目的只為自己內心的發洩；但當他開始冷靜而狡猾地計算血漿的用量、拋灑的角度和潑出去的時間，他就進化了。如果說以前昆汀使用的暴力是《追殺比爾》裡的武士刀，十步殺一人直至屍橫遍野位置，或者《無恥混蛋》裡的MP40衝鋒鎗，噠噠噠噠一直要打到對方變成馬蜂窩為止，那麼在《姜戈解放》里，他的暴力時而是精巧的小手槍，時而又是長來復槍；時而小巧精緻、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先發制人，時而百步穿楊、見血封喉。精準和冷靜代替了暴烈和兇猛，卻同樣殘忍而致命，該出手時就出手，毫無保留。不要以為他在屈服幹什麼，他也在解放著自己，到最後他總會咧開嘴給你一個陰險的壞笑來提醒：別誤會了，我還是我，嘿嘿嘿。

PS:我在寫影評的時候，不停地想起姜文。不僅僅是因為姜戈和姜文兩個名字看起來很像。兩個都是出色的類型片導演，同樣有著自己獨特的烙印，同樣擅長各種元素的狂歡，同樣能在電影裡感受到他們強烈的內心表達以及代入角色的渴望。不過，昆汀似乎開始懂得有所保留、光華內斂，邁出了解放的第一步，而姜文在《讓子彈飛》里似乎還停留在荒誕和黑色幽默的大聯歡階段。當然昆汀比姜文幸運，反正每部片子都評R級還是照樣能上映，不用像姜文那樣面對愚蠢而無理的審查，得變著戲法才能讓子彈飛起來。姜戈解放了，昆汀解放了，姜文什麼時候能解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