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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阜陽六百里--Return Ticket

到阜阳六百里/ReturnTicket

7.2 / 90人    85分鐘

導演: 鄧勇星
編劇: 秦海璐 楊南倩
演員: 秦海璐 唐群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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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俐瑪

2012-12-31 00:24:19

《到阜陽六百里》:田園將蕪胡不歸?


文/白惠元

(原載《讀電影之新藝術電影》,2014)

 「人生為了回家,終究離開家。」

電影海報上的這句話尤其顯眼。乍一聽,似乎合理;可細細琢磨,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順序或許該倒轉吧?——「離開家,終究是為了回家」,這樣才對,人之常情麼。然而,《到阜陽六百里》卻從這一處「反常」展開,呈現了透視社會的力度,它聚焦於「情」,卻洞察到「情」之悖謬:老鄉不太可靠,家也不必回,即使是春節。

沒有新鮮的故事,只有新鮮的嘴唇。一年一度的「春運」,全球最大規模的人口流動,這已是不斷顯影的「中國特色」現象。看看我們的大螢幕吧,有《人在囧途》(2010)這樣「公路+喜劇」的類型片,也有《歸途列車》(2009)式的社會紀錄,當然,在那些擁擠的列車圖景背後,始終有毋庸置疑的重要前提——過年必須回家,拚死拚活地回,玩兒命地回。在一片喧鬧中,《阜陽》的氣質格外淡定,彷彿將一盆冷水澆到滿地堆積的行李上。它告訴我們:無家可歸時,不如不歸。

全片第一個鏡頭是曹俐(秦海璐 飾)疲倦地坐在空空的大巴上,昏昏欲睡。謝琴阿姨(唐群 飾)騎自行車來接她,兩人吃力地將行李拖入弄堂深處。兩個異鄉客,同住一間房,故事由此展開。曹俐在KTV打工,上夜班;謝琴做家政,上白班。於是,二人形成了微妙的時差,用齊秦的話說,即「我的夜晚是你的白天,當我起床時你正入眠。」這裡沒有相依為命的溫情,相反,導演設置了重重界碑。在陰冷潮濕逼仄的小房間內,兩位老鄉仍要劃疆而治,互不驚擾,筆觸著實冷靜。謝琴與男人偷歡時,曹俐雖然不屑,卻要抑制心底的洶湧,理性迴避之;曹俐枕邊兒的錢丟了,謝琴雖有千萬種方法證明清白,卻黯然自掏腰包,把錢補上。是膈膜?或是妒恨?鄉情如此被切斷——最近的距離,最遠的心跳,她們都是孤獨者。

狗哥是同在KTV打工的阜陽人。年關將至,他與啞巴翻修了一輛廢棄公交車,想通過客運賺點兒禮錢,於是請曹俐幫忙聯繫人,潛在客戶鎖定在阜陽保姆群。有錢可賺,曹俐何樂不為?然而,這個事件從頭到尾都是「非法」的:大巴是報廢的,有安全隱患;司機是業餘的,有沒有駕照都不一定;修理汽車時沒錢交費,於是找了個形象彪悍的同夥兒冒充警察,這才把修理工唬住;收錢也沒個票據,只是記下了長長的名單。如此一條回家路,充斥著太多不靠譜因素,甚至有些荒誕,然而,大巴卻開動了,保姆們都上車了,曹俐也賺到錢了。這荒唐的「互利共贏」究竟為什麼會實現呢?

很簡單,因為這是春節。畢竟,異鄉是沒有春節的。

在這個「回家」的故事中,曹俐一直試圖置身事外,卻無法做到。狗哥講起村口樹下等待自己的父親,把流浪的女兒講到落淚。一遍遍地,曹俐被大家質樸的鄉情打動,正當觀眾以為她終將踏上歸途時,她卻對大巴招了招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與此形成對比的,卻是謝琴的故事。她為女兒的上海戶口而匆匆改嫁,不料喪夫,因而拿到了救助金。每天辛辛苦苦的勞動,不過是希望自己和女兒能在上海生根落腳。然而,當她發現女兒被富人包養,並且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那麼,謝琴留下來的理由也就不復存在。同樣荒唐地,她決定擠上曹俐的大巴車:「算我一個,回家。」

細細品味這兩條線,我們會發現曹謝二人圍繞著「家」形成了有趣的對話關係。歸,還是不歸,這個決定極其艱難。曹俐的父親已經去世,人不在了,那家還是「家」嗎?離開阜陽這麼多年,她的穿衣打扮、語言口音、思維方式等等,可謂從上到下各個細節都已被城市塑造。果真回去了,還能夠再次融入嗎?謝琴的女兒青春貌美,又有男人願意為她花錢,她在城市裡過得很滋潤,此時此刻,倒是母親的價值觀顯得保守。謝琴步步為營地自我改造,吊橋上有她的自行車轍,灶台旁有她的指印,她在這城市穿行,留下了太多,可思想上卻仍是自食其力的邏輯。漫長歲月,她終於發現自己與故鄉的精神聯繫,這種頓悟是痛苦的,正如她在大巴上啃饅頭時奪眶而下的淚水。

《到阜陽六百里》的鄉愁是相當深刻的,它形成冷靜節制的影片氣質。正如金馬獎評委會對該片斬獲「最佳原著劇本」獎時的評語:「以生活化的內容寫盡大城市裡異鄉客的孤獨寂寞,觀察入微,體貼細膩。」我想,這或許是受到了本片監製侯孝賢導演的《童年往事》的影響,二者共享著同一種訴求——與時代對話。曹俐的鄉愁是錯位的,被消解的,甚至從不存在,事實上,她也愁,愁自己沒錢,最後,她是在用老鄉們的鄉愁賺錢,並且賺得心安理得,毫不愧疚。本片最殘酷也最精準之處,便是將「愁」與「鄉」分割開來。當然,這種現狀是與大規模打工潮本身息息相關的。打工者很容易湧入城市,可是戶口問題不能解決,子女上學問題不能解決,於是衣食住行都受到限制,他們只能徘徊於城鄉之間,佔據一個曖昧的位置。如此下去,正是打工者群體兩邊不靠、被迫懸浮的結局。

一位阜陽阿姨找曹俐買票,曹俐把她的名字記下來,便收了錢。阿姨想要票據,曹俐說,這就是花錢買個座兒,都是老鄉怕什麼。阿姨覺得不妥,堅持退了錢。農村社會講究「人情」,村里人彼此熟識,只要沾了「老鄉」的名頭,就相當於有了人格擔保;城市則重視「契約」,沒有票據就可能是坑蒙拐騙,即使是老鄉也不可輕信。曹俐雖是為狗哥聯絡老鄉,卻也深知沒有票據的荒謬之處,於是才有了她面對質疑時的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可見,這個群體早就深陷於現代契約社會的文化倫理之中,她們根本無法歸去,這也是問題的核心所在。《阜陽》能夠深刻地書寫鄉愁,甚至超越鄉愁,以致「反鄉愁」,得益於其攝影機對特定社群的困境揭示:不是不能回,而是不想回。她們真正想買的「座兒」,也許並不在春運列車上,而是在城鄉之間,在戶口簿里。

說到底,藝術電影的主題就是展現人類困境,這也是現代主義的重要遺產,他們必須追問:是什麼令我們如此卑微?又是什麼令「常情」扭曲錯格?在這個意義上,謝琴反覆擦拭的鳥籠成為極好的象喻。她的眼神空洞卻又淡定,陽光射入籠內,在縫隙間投入陰影。謝琴彷彿在陰影中看見了自己,這就是謝琴們所處的「位置」——尷尬的灰色地帶。鳥籠是如此一個禁閉的空間,籠內籠外似乎視線相通,卻又涇渭分明,每當這隻鳥想要飛出去時,便總會卡在欄杆的縫隙處動彈不得。如此的困境傳達,又與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實現了精神對接。

與「鳥籠」意象的空間特徵相應,《到阜陽六百里》展現了有特色的鏡頭語言,因而達到了「形式」與「內容」的統一。導演鄧勇星將鏡頭始終鎖定在破舊狹小的里弄空間內,天花板、天窗、地板的存在,鮮明地製造著邊框對人物的擠壓感,而安靜的攝影機則旁觀著這一切,彷彿「上帝之眼」,有明確的紀錄式現實主義訴求。同時,影片中兩次出現的遮擋鏡頭也值得關注。一次發生在謝琴去美髮店給女兒送毛衣,鏡頭由美髮店內部打向門口,女兒的身影留在畫面上,而謝琴則被建築物遮擋。相似地,另一次發生在曹俐說服一位阜陽大姐買票時,街道上的站牌把曹俐的身影擋住。兩次遮擋似乎在告訴我們:這些在城市空間中穿梭的異鄉客終究會歸於「無名」,她們終究會消彌於日新月異的水泥叢林,因為她們的名字飄泊無依,無所附著,她們無法被整合進歷史敘述之中,成為冗餘。恰恰是在這個角度上,《阜陽》展現了其難能可貴的價值,它聚焦這個掙紮在歷史縫隙處的社群,並給予她們發聲的機會,這才是直面現實的「紀錄精神」。

有趣的是,這部電影本來的創作初衷正是拍成一部紀錄片。鄧勇星坦言:「我其實在上海工作六年多了。2008年,我看到報紙上有個報導,講一群安徽阿姨要回家過年,但買不到票,就自己拼了一台舊車,湊夠人數後開回了安徽。這件事情很小,但給我印象很深。大家都經歷過春運,可以想像那樣一群人,為了回家而絞盡腦汁的樣子。她們離開的背影,在我腦子裡久久丟不掉。就決定從這個背影出發,先拍個紀錄片,記錄這些阿姨平時在上海的生活。她們中有些人其實就在我們身邊,有一個阿姨就在我們公司里服務,我們天天和她相處,一直追著她和她的同鄉人拍攝。」事實上,本片的諸多演員均是非職業的,她們就是普普通通的阜陽保姆。「當我們接觸阿姨的時候,發現生命本身都值得我們很平等地去看待,不需要在影像或結構上面去製造這樣的對比。好像是說,他們是屬於這樣的人,有一種這樣的生活;我們是那樣的人,有一種那樣的生活。」在「平等」的主旨之下,導演沒有選取陸家嘴一帶的高樓大廈,也沒有刻意製造高低對比,而是十分平靜地停留在弄堂深處,並且較多使用長焦鏡頭,避免打擾到非職業演員的表演狀態。「如果以阿姨的生活為主,我們就以同一個水平,同一個視線去看待。」

呂新雨曾說:「在中國,紀錄精神是一種底層精神。」面對現今的經濟鏈條,我們需要重新審視阜陽與上海之間的六百里路,那不再是「逃離魔都,重返桃花源」的浪漫旅行,而是尚無解決之道的「鳥籠」式困境。作為京九鐵路沿線的地級市,安徽阜陽因勞動力輸出而聞名,阜陽保姆更是「聞名中的聞名」,而城市化的神秘之處正在於它是一種流動性建構——昔日火車站邊懵懂不覺的少女「香雪」(鐵凝《哦,香雪》),也許正是今日都市中孜孜不倦的「曹俐」,這種變化是由外及內的,是全方位的,因此,它的呈現方式也就更為複雜。

曹俐入住里弄的翌日清晨,《阜陽》以謝琴阿姨為線索,展現了一連串阜陽保姆清晨工作的鏡頭。這組蒙太奇洗去了壓抑苦悶的老調子,轉為明亮寧靜的風格,她們的肢體動作嫻熟有序得就像本地人,令人回味。在當下語境內,這「都會的早晨」不再是30年代左翼電影中的血淚斑斑,阜陽保姆們的「囚籠」也不再簡單地指向「階級」與「剝削」。事實上,底層的表情已經發生了變化,那些悲情正在漸漸洗去,更多的則是源於無處為家的茫然。既然如此,安於籠內也就成了自願選擇。曹俐背井離鄉多年,她與原來的鄰居街坊們早已變得陌生,況且,老父親不在了,家也不在了,那麼,離上海六百裡的「阜陽」是否也該隨著記憶一同被洗刷呢?阜陽還是她的家嗎?曹俐終究沒有登上歸途巴士,而是拿著狗哥的分紅,回到了那個陰暗擁擠狹窄的房間。打開窗戶透透氣吧?對於那個咫尺天涯的「阜陽」,除了繼續遺忘,別無他法。她的穿著打扮、興趣愛好、生活習慣都已經屬於城市,身為異鄉客卻並不怎麼思鄉,這才是名副其實的漂泊者:無根,也無方向。

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在《我的心呀,你孤獨的籠中鳥》中寫道:「你被關在狹窄的鐵籠中/在那裡,你安靜一些吧/且莫妄圖衝出鐵籠/那樣你會傷害你自己/鮮血將會流盡/或者你把自己撕碎吧/你會落下致命的創傷。」對於一隻習慣了「籠子」的囚鳥來說,它的飛行是否還有意義?是衝出鐵籠,還是把自己撕碎?也許二者的代價都太過沉重。

正如本片英文名Return Ticket所指示的:To return, or not to return, that is a question.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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