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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食男女 Eat Drink Man Woman

饮食男女/

7.8 / 15,835人    124分鐘

導演: 李安
編劇: 李安 王蕙玲
演員: 郎雄 歸亞蕾 楊貴媚 吳倩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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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畑平三郎

2013-01-01 09:39:01

論靜水深流,還看老朱


        其實朱師傅這一仗勝得極險。雖說他一路之上戒急用忍,堅守「不聲張、不放棄、不到時候不揭鍋蓋」的原則,頗讓觀者動容,但畢竟是三分在己,七分由天,家中三個女兒尚未找到梧桐樹落腳,那一邊張艾嘉還是眉毛鬍子一團亂麻,想要的要不來,想趕的趕不走,內外交困之下,能不能看到坑道盡頭的曙光,恐怕老朱心裡都在敲鼓,萬一時不我予,弄不好自己就是下一個老溫。這並非杞人憂天,事實上朱師傅已經被味覺所拋棄——在電視劇《大明宮詞》里,歸亞蕾對趙文瑄闡述過同樣的生活常識:味蕾的衰亡,是人生的列車在善意地提醒你,下一站是終點。
    所幸的是,天祐老朱最終修成正果。不管是家寧(老三)無心插柳橫刀奪愛,還是家珍(老大)將錯就錯生拉硬拽,反正該走的和不該走的統統被別的男人給帶走了,剩下一個身體力行所謂現代浪漫法的家倩,兜兜轉轉,嘗了點人生苦澀之後,終於可以安心飛往阿姆斯特丹幹事業去了;等到錦榮的離婚證書在裝裱之後被她媽隆重地掛上廁所牆壁的那一刻,朱師傅面對的就是最後一個碉堡——他未來的丈母娘。決戰的策略簡單明了:大排筵宴,生米熟飯,哪怕你口吐白沫人仰馬翻,也得接受這足以硌掉門牙的現實,並在數月後被迫再度充當一回外婆。
    命運總會眷顧默默耕耘的人們,至少那些默默耕耘的人們一定要這麼想。
    本片是李安「父親三部曲」的第三部,也是行文最流暢、手法最嫻熟、口碑最好的一部。《推手》臨近結尾時驚雷陣陣,但總體氛圍沉悶,主題更是透著悲涼;《喜宴》以斷袖之愛來反叛傳統,放在當時的背景下並不討巧,而父子之間大搞計中計,終不能算做家庭片的美德。《飲食男女》則是找到了較為理想的契合點:首先是擁有西方人心目中典型的東方文化賣點,上次是太極推手,這回是豐富得讓人暈眩的中國菜式;其次是華人社會的通用笑點,最明顯的體現是口無遮攔胸無城府的梁伯母(歸亞蕾那一口湖南口音,難得難得),還有楊貴媚演繹的那位不無誇張的大齡恨嫁剩女,以及她和體育男之間發生的那場足以令人噴飯的排球情書摩托奇緣;當然還有最後那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大逆轉結局。放在其他人身上,這些元素已經足夠撐起一部電影,但本片的導演並非池中物,他終究會進化成莫比迪克。
    如偶這般遲鈍的看客,對李安同志始終是存著敬意的,哪怕他後來的龍虎篇、綠怪篇、斷背篇、戒欲篇全都不是俺的菜。李安同志是個見縫插針的高手,其綿密的情節設置和對細節的不懈追求,無論成敗皆值得稱道,而每次從片中挖出一個地雷,偶都會感嘆這雷埋的真是叉叉。一個廣為傳誦的例子是影片開頭老朱接的那個電話,由於對方聲音含糊不清,只能從朱師傅這頭聽到兩組資訊:1)一條好魚究竟該紅燒還是清蒸;2)「今天不說,要等到哪天說呢?」這第一條資訊在錦榮第一次出場時由她的女兒珊珊予以解答:「媽媽今天把魚煎糊了」,第二條資訊則是在影片末尾朱師傅臨陣畏縮時被滿懷憧憬的梁伯母誤打誤撞點破了題:「(湖南腔)有話就說嘛,(你看)菜都涼了」。在老朱鼓起勇氣掀出底牌之前,看看分坐兩廂雙雙低頭面帶紅暈的張艾嘉和歸亞蕾,哈里路亞,這種場景恐怕只有外表極度木衲但內心極度叉叉的兄台才想得出。
    會錯意,接二連三地會錯意,甚至連看客都跟著一塊會錯意,是本片喜感的最大來源——當然,一年後李安也把同樣的手法移植到了《理智與情感》一片中。一旦一個個事實如夏日雨後池塘裡的青蛙般跳躍而出,其噼里啪啦的效果頗能讓觀者的內心稀里嘩啦。不過仔細一想,他的作品往往夾雜著一絲「惡意」:《理智與情感》末尾,兩對佳偶的結婚儀式上,布蘭頓上校撒向空中的一把把錢幣,被給了一個慢鏡頭特寫,彷彿是想指出這繞來繞去遮遮掩掩分分合合哭哭笑笑,說到底也就是一個錢字。這種隱藏在平緩外表下的嘲諷在華語片中就愈發明顯了:在《喜宴》里,中國傳統婚禮的司儀和部份賓客對新郎新娘花樣百出的戲耍手段讓在座的老外目瞪口呆,而李安同志則裝成來賓向身旁張大嘴巴的老外輕描淡寫地解釋道,這其實是數千年來慾望被壓抑的體現;在飽受責難的《S,J》里,此公頗為輕快地出現在影片開始第四個鏡頭中,在公館外的警戒線內,他叼了根香菸,跟一幫黑皮一起談笑風生,善哉善哉,這是在向時刻準備口誅筆伐的諸位看客抱以微笑。
    話題回到本片。正如一些前輩豆友所指出的,其實整個故事裡不斷得到暗示、卻始終不好意思挑明的一點,是家珍和家倩的厄勒克特拉情結。比較直接的證據,除了小時候每次家倩被老朱帶進飯店大廚房都會引起家珍的不滿之外,還在於兩人各自有一點不合常理的行為。家珍的問題比較扎眼,她對外宣稱的自己大齡單身的理由最後被證明純屬編造——趙文瑄從來就不是她的男友,何來被拋棄一說——她真正想隱瞞的還會是什麼呢?家倩的舉動相對微妙一些,但也有兩場戲顯得有些奇怪:第一場是在總經理告知她有可能遠赴阿姆斯特丹工作之後,家倩抱了一大堆菜跑到前男友雷蒙家裡大燒特燒(「突然很想燒菜」),而談話的內容卻緊緊圍繞著父親:小時候待自己是如何如何親切,會時常用麵粉給她烤個手鐲或者戒指(?),可別忘了三姐妹當中第一個主動提出要離開這個家的可是她自己,又怎會如此陷入往事不能自拔;第二場是在與李凱激情未遂之後——這又是件曖昧不清的事:在真相大白之前,家倩已經分別從兩人口中套出一定數量的資訊,對李凱的身份有了一個預設的概念,卻又何必?在真相大白之後,知道其與自己預設的概念之間沒有任何衝突時,家倩所做的第一件事又是去找舊男友,而且情緒顯得不太穩定,按門鈴的時候嘴裡直嘟囔「拜託在家」,卻又何苦?
    不過話還得往回說,或許大姐的確暗戀過李凱,但是鑒於人家名草有主,且這主還是自己的朋友,只好站在遠方獨自神傷,繼而將悲傷的目光投向無垠的天空,此種可能性也同樣存在——畢竟這兩人在影片中沒有照面,缺失的幾塊拼板是怎麼也湊不齊了。倘若真是如此,在家庭關係結構上倒是非常匹配:老爸vs老二,老大vs老三。家寧的處境就彷彿是家珍當年的180度反轉:不管有心還是無意,搶了自己閨密的男友總是一個事實,傳統故事裡一旦碰到三人行,往往有人選擇犧牲自己,新時代的孩子怕是搶著出手犧牲別人了;當然,一時沒搶著並不意味著一世都搶不著,讀書的時候失了手,有時可以在教書的時候補回來——家珍就很好地體現了吃一塹長一智的經典哲學觀:縱使體育男有著發達的肱二頭肌,在大姐鋼鐵般的意志面前,也得化成繞指柔。
    相形之下,朱爸和二女兒之間的關係就要複雜得多。他家牆壁上掛著已故朱太太的照片,選用吳倩蓮的形象無疑是在告訴觀眾三個女兒中誰最貼近老爸的心。家倩與父親之間頻頻發生小摩擦,未必是真存了什麼芥蒂,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大姐的態度——傳統社會里長女為母,家珍就時不時會說出「反正我是要照顧老爸一輩子」之類的豪言壯語。不過女生畢竟外向,剛才還在信誓旦旦的老大姐,電光火石間便坐上男人的摩托車絕塵而去,從此樂不思蜀。倒是那個當初蹦著跳著要離開家的老二,選擇留下來陪伴自己的老爸——她更接近妻子的角色。
    這是李安的風格。他作品中出現的矛盾和叛逆,往往會與隱忍和淡泊相互中和,最終歸於圓潤平和。即便是悲劇收場,觀者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包容和同情:《臥虎藏龍》裡的李慕白和玉嬌龍如是,《理智與情感》中的艾瑪-湯普森和凱特-溫斯萊特如是,本片中的郎雄和吳倩蓮亦如是。在朱師傅一語掀起千層浪、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滿嘴放炮的梁伯母抬將出去的那一刻,家倩望著老爸的身影,眼中是含著淚的,這或許是她長大之後第一次理解父親的心境。自己在感情的道路上信馬由韁,隨性所至,到頭來跌跌撞撞,一無所獲,等回過頭,終於理解父親之所以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並非全是迂腐和無能的體現。
    本片標題《飲食男女》,指的是人生兩個最基本的慾望,兩者相互支撐,彼此關聯。朱師傅跟他的三個女兒之間,缺乏相互溝通的橋樑(老朱清晨叫幾個女兒起床的場景令人唏噓不已),所以,燒菜是他唯一擅長的表達方式。有意思的是,在全片的結尾之處,家倩用同樣的方式讓朱師傅重新感受到了人生的好滋味。最後一幕裡,老朱握著女兒為自己盛湯的手,兩人彼此間那句簡簡單單的問候,所包含的其實是酸甜苦辣,是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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