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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0凌晨密令--Zero Dark Thirty

猎杀本拉登/刺杀本拉登/凌晨密令(台)

7.4 / 318,758人    157分鐘

導演: 凱薩琳畢格羅
編劇: 馬克波爾
演員: 潔西卡雀絲坦 傑森克拉克 喬爾埃哲頓 史考特艾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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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熊貓小碗熊

2013-01-07 18:35:51

標準答案:一次成功的特戰行動


2011年5月中,我幫一個準備到美國讀書的朋友做簽證的mock interview。問完了常規的問題,也不記得是誰首先提出說:美國剛剛派特種部隊幹掉了拉登,我們的I20上又都寫著是國際關係碩士program,某些喜歡隨便問問題的簽證官會不會一時興起問我們對拉登之死有什麼看法?於是開始想萬一被問到這個問題要怎麼答。朋友給出的第一個答案是:拉登不夠聰明,不應該對抗實力強大的美國,落得身死下場是理所當然。我說似乎不好,我們這不是要到美國讀書麼,這個回答豈不是可以被抓出對拉登有惋惜的意思?要不這樣,說美國做了正確的事,恐怖份子罪有應得?朋友不喜歡,說這麼講等於幫美國洗地獻媚,太有討好的意思。來回爭論了好幾次,最後得出一個看上去算是比較不會觸碰到什麼紅線的答案:「這是一次成功的特種作戰行動,美國圓滿達成了目標。」但我又怕這樣態度太曖昧,於是加上一句稍微討喜的話:「賓拉登的死讓世界變得更安全。」於是這就成為了我們應付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

事後看來這個準備顯得有些可笑:這樣的問題想來不是簽證官測試簽證者的標準,當然簽證過程中也完全沒有被問到這個問題。不過,現在要談起賓拉登、恐怖主義之類的話題,想必仍然會誘導談話者作出政治和道德上的表態,並且很容易引發「你是親美還是反美」之類的站隊劃分。小布希說「你不是站在我們這一邊就是站在他們(恐怖份子)那一邊」;但也有很多人遵循的原則是「一個人的恐怖份子往往是另一個人的自由戰士」。平時倒沒什麼所謂;一旦面對上捕風捉影的媒體,眾口鑠金的公眾審判,和咄咄逼人的更高權威(如國家機器和上司)裁判,特別是如果關係自己的前途命運,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敢毫無顧忌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女導演Kathryn Bigelow到目前為止導演的三部軍事片,在政治和道德問題上可以說也是採取迴避或者說曖昧的態度。K19是一群為了拯救潛艇、防止美蘇爆發核戰而在大國政治下掙扎求存的蘇聯潛艇兵;Hurt Locker表現了對本業迷戀到病態、幾乎無法融入後方家庭生活的拆彈工程兵;到了Zero Dark Thirty,則變成了十多年來執著於追殺賓拉登、個性強橫、只有工作沒有生活的CIA女特工。或許有人會從中推出將兵和專業人員忠於本職、甘受煎熬的獻身精神,有人則因其中角色在壓力下的憔悴和病態而推導出戰爭、衝突對人性的壓抑和扭曲;但Bigelow自己對這些問題,可能更傾向於不回答的態度。

電影裡的Maya,十餘年來始終把追殺賓拉登作為唯一的目標,能力和性格同樣強悍,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去傾訴,說話做事直來直去毫不掩飾,總部對她的評語是:她是個殺手(killer)。十幾年來毫無進展的行動,上級在不同的策略目標之間游移不定,政治壓力下情報工作的艱辛,親身遭受恐怖襲擊和同事被殺的壓力煎熬,有過憔悴有過焦慮有過失落更有過情緒失控。Bigelow在這裡採用了和Hurt Locker中類似的拍攝技巧,大量的人物正面和側面特寫配合光影變化,捕捉他們在狹小辦公室、陌生的異國工作環境和強大工作壓力下看似目無表情其實充滿細微變化的神態;傑西卡 Chastain的表演也詮釋得非常到位。長達兩個小時的情報工作部份,除了有突如其來的恐怖襲擊案例偶爾刺激一下神經,其餘時間充斥著千頭萬緒雜亂無章的情報來源,爬羅剔抉的情報分析判讀,女主角飛來飛去的地理場景變化,陌生的中東和南亞地名人名,上級領導的相互推諉和爭吵,每個事件之間只用簡潔的白色字幕交待時間地點,如此種種無不折磨著引起觀眾的神經,一開始被黑屏9/11事件電話錄音調動起來的情緒逐漸散失之後,只期盼片中這曠日持久的行動能早日有個結果。這種看似毫無起伏的拖沓節奏,大概恰恰是Bigelow通過Maya要傳遞給觀眾的資訊:當最初的道德銳氣和政治勝利被一拖再拖毫無成就的反恐行動消磨殆盡,還願意為目標堅持多久?

電影裡對情報機構運作的展示,和我在讀書期間同幾位曾經在前線和美國國內情報機構工作過的同學交流中得到的印象大致相符。有美國同學曾經對我吐槽,說情報機關的上級領導往往是一種很矛盾的態度:一方面主觀認定情報不可能有100%的準確性,另一方面卻要求下級對每個重要情報都要反覆證實直至100%確定,對每個判斷分析都要質疑一番,最好能把任何風險和錯誤都排除掉;但凡是前線人員都知道情報報告必然帶著收集者從中得來的分析判斷,必然帶著不確定性,沒有分析判斷推導的情報不過是一堆雜亂的資訊,前線人員更不可能把這樣的「生料」扔回來讓上級主官自己去判讀。面對大量湧入的情報,相關部門有限的處理能力和保守成見使得很多有價值的情報在森嚴的官僚機構、層層上報的程序和來回扯皮中被丟失了;後面突然發現其價值,要找回來就得費好一番功夫。上級主官在不同的策略目標之間如何選擇,既有出於官僚利益自保,也夾雜著政治風險的考慮。而情報判斷與實際行動的執行因為有不同的部門負責,中間又會是好一頓扯皮。在龐大的情報機構中,每個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都只能扮演自己的角色,按部就班但求無過或者有小功勞,Maya這樣帶有直率風格的牛仔式作風其實不一定會受歡迎,她也很坦白地承認自己根本沒有朋友,沒有家人。電影中對她的工作環境也作了毫無保留的展示:拉登信使的個人背景早已被找到,卻因為被認為「不重要」而壓在箱底吃灰塵多年;面對有可能是拉登藏身處的情報,CIA總部領導提出了許多假設和質疑,甚至覺得這可能只是毒梟藏身而已(氣得Maya的上級—由Mark Strong扮演—挖苦說「他大概是唯一一個可以不賣毒品而賺錢的毒梟」),導致整個機構在發現藏身所三個多月後仍不敢作出最後決心(逼得Maya天天在上級辦公室門口用粗體筆寫上日期);Maya堅持擒賊先擒王,但由於獵殺拉登的工作歷時多年而毫無成效,與此同時恐怖襲擊卻接二連三地發生,為了滿足社會心理和任務要求,巴基斯坦方面的主官強調尋找下一次襲擊的時間地點才是工作重點,使Maya大發雷霆,當面用F字粗口噴他;Maya要求行動隊趕緊出動追蹤拉登信使,行動隊負責人看其無權無勢便一口回絕,說要睡覺。對時任CIA局長帕內塔,電影沒有過多的正面表現,和Maya當面談心那一段也顯得充滿機心,不過要是沒有他下定決心向總統報告這個被Maya稱為「確定性肯定會讓你們恐慌」的發現,獵殺行動也不會得以開展。Maya這樣特立獨行的作風能被容忍和接納,多少帶有一些運氣成份。

最後二十多分鐘的獵殺行動片段是全片高潮,大致根據美國政府對獵殺行動的官方版本描述進行拍攝,在最大限度地還原行動的場景和氣氛前提下,細節上略有出入。片名Zero Dark Thirty,是軍隊術語,即凌晨零時三十分,也是第一架直升機飛臨拉登藏身處上空、特戰行動開始的時間。技術團隊的精心安排,使得整個行動沒有以往特戰片那種英雄氣概、炫目裝備(除了隱身黑鷹直升機比較亮眼)和個人英雄主義的刺激展示,只有緊張不安的氣氛、精密無縫的配合、小心翼翼走鋼絲般的步步前進。黑暗背景下把光線壓到只能大致看出人物和地物輪廓的最低限度,偶爾轉換到海豹隊員的夜視鏡中,在擊斃拉登之前就一直是黑暗而壓抑的環境。破門炸藥的短暫火光、雷射瞄準器在暗夜中呈現的光線和步槍口的小量火光,是擊斃拉登之前唯一的光亮。從直升機到達拉登藏身處上空開始、直到行動勝利之前都不採用配樂,有的只是現場聲:直升機單調沉悶的螺旋槳聲和將要墜毀時儀器急促的報警聲,海豹隊員行動的嚓嚓腳步和低聲說話,身上裝備的鏗鏘,破門炸藥的爆炸,推門時總顯得陰森恐怖的吱呀聲,短促交火中AK步槍和HK416特戰步槍短促的砰砰槍聲,房中被殺者家屬的慘叫哭喊等等。交火都是突然出現的短時間室內交戰,黑暗鏡頭下目標僅僅是在樓梯轉角和房間門縫處短暫閃現,猶如鬼影,觀眾往往還沒反應過來就已被海豹隊員快槍擊倒,血灑當場,讓人不自覺地毛骨悚然,為特戰隊員捏一把汗。不知道是Bigelow故意安排還是確有其事,一路攻到三樓拉登住處的一名海豹隊員在樓梯處模仿急促語氣對三樓的主房間呼喚拉登的名字「Osama!Osama!」,觀眾以為是美式大片中慣用的大兵調侃橋段而發出一片鬨笑,不料一個身影果真在門縫中閃現,隊員隨即開槍將其擊倒,再衝進房間近距離補槍將其擊斃,其妻兒驚呼慘叫,及後拍照證實此人就是拉登,讓觀眾再次啞口無言。影片的最後,特種部隊爆破了墜毀的直升機,帶著拉登屍體勝利歸來,在帳篷里已經開始慶祝;而Maya看到拉登屍體、確認行動成功之後,卻在回歸的運輸機上流下了眼淚(這一幕被當時參與行動的海豹隊員回憶錄所證實)。壓力的釋放,完成目標之後的空虛和悵然若失,表露無遺。

片中除了女主角和身邊幾個主要人物,其他情報工作人員連名字都很少被提及,甚至片末執行獵殺任務的海豹行動小組,隊員的名字幾乎都沒被提起過。這樣一群默默無聞奮鬥在反恐前線的人,是Bigelow極力呈現的對象。而對十餘年來美國反恐戰的大氣候變化而高層政治,沒有明講,只是影影綽綽地有所展現;囚犯問題的政治和道德意義,政客、媒體和公眾或許會關心,而CIA的工作人員只是把它作為不擇手段獲得情報的途徑之一。影片開頭部份的911事件期間通訊錄音,同緊接而來的殘酷虐囚形成鮮明的對立。在全球各地的秘密地點裡用水刑、禁閉和其他手段虐待拷問囚犯,是CIA早期最有效的情報來源,女主角Maya對拉登信使身份和所在地的推導,所依據的最基本的資訊就是來源於各地囚犯的供詞;到後來眾人已經被提醒說「不要對囚犯太過份,別給國會調查委員會留下把柄」;當歐巴馬總統在電視上公開說「美國絕對沒有虐囚」之後,囚犯關押和盤問行動被逐漸取消,Maya的上級在總部領導面前只能抱怨「沒有囚犯你讓我到哪裡去找100%證實(拉登藏身地點情報)的供詞」。不能說Maya對虐囚這些事情完全沒有牴觸,至少在最開頭部份面對水刑、脫褲羞辱和塞蒙箱,Maya還會側過臉去不忍卒睹;不過隨著影片的深入,Maya也已經對虐囚無感,在囚犯面前只是要資訊而不問其他事情。Bigelow在這裡沒有採取什麼高姿態,更沒有明確的態度,只是呈現情報工作裡面的真實環節,把評判的權力交給了觀眾和評論者。由於電影結尾是表現獵殺拉登行動的成功,Bigelow自然也受到許多左翼評論者的批評,甚至有人將她比作納粹德國女導演Leni Riefenstahl(萊尼•里芬斯塔爾,《意志的勝利》導演),認為是在給「反恐戰中的法西斯主義」張目。Bigelow自己的態度大概跟Maya一樣,「只是做一份工作/完成一個目標而已」,不知道這種辯解能否被接受?

不過觀者有心,Bigelow也許已經聰明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面對美國觀眾,她根本不用去表現自己的態度,只需要忠實呈現整個過程,尤其是精心設計好片末的獵殺行動,觀眾的態度和情緒是不需要調動就自然會起來的。當海豹隊員攻進拉登的房間,隊長面對倒在血泊中的拉登,通過電台對基地呼叫(是當時真實電台通訊的原話):「為了上帝和國家(For God and Country),Geronimo(目標拉登的代號), Geronimo,Geronimo……敵人已在行動中被擊斃(E.K.I.A)……」Maya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站起身,此時影院內的不少觀眾已經發自內心地鼓掌、歡呼,還有幾人大聲說」well done!」 當片尾出現字幕的時候,又是一番掌聲和歡呼。可以說,Bigelow在技術上完美呈現了獵殺拉登行動,完成了對專業人員的致敬,也很自然地獲得了美國觀眾的認可。至於別的政治和道德問題,只能說各人會有各人的判斷,Bigelow通過影片給出的不過是這麼一個「標準答案」:「是的,當時就是這樣;這是一次成功的、根據正確情報開展的特種作戰行動,美國圓滿達成了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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