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昔逝者，問來者何追

舊時光，新時代。過時的再輝煌也該退出，但卻值得一個㶷爛而體面的離開。薩姆•門德斯只是在說一個這樣的故事。我們都過時了，這曾經的一切都過時了，間諜行動，軍情六處，快意恩仇，大英帝國曾經的傲慢與榮光，都在開場的煤氣爆炸中化作塵埃。M說：「我不在乎什麼體面的離開。」但實際上，《天幕墜落》就是一場體面的離開，一曲帶著微笑的輓歌，盡最後殘存的所有力量去緬懷，去追憶，去回歸，為了最後體面和絢爛的終結，然後坦然承認年歲已變，時代穿梭，隱退在後。

《天幕墜落》在「50年紀念」的概念引領下，實質上竟然開始貼近粉絲向電影的風格，它或許還有很多遺憾，但它有情懷，而且有情懷，就足夠了。

和1989年那部告別冷戰的《殺人執照》一樣，《天幕墜落》又是一部在劇情上不走尋常路的007電影。007面對的不是野心家和殘忍的恐怖組織，需要化解的也不是什麼毀滅世界的驚天陰謀，而僅僅，是在面對自己，面對整個間諜體系，維護M。M是一個符號，可以是男，可以是女，但是M不能倒下。維護M就是維護整個軍情六處的尊嚴，整個間諜體系的尊嚴，也是大英帝國過往輝煌的尊嚴。

在濃厚的懷舊情感的瀰漫中，整部電影完成的是一個明顯的二元對立：舊與新。舊事物已經過時，新時代已經到來。無論是為了迎合前傳三部曲終結概念所添加的男性M，年輕的Q博士，還是Moneypenny小姐，62年西恩康納利乘坐的那輛Aston 馬丁 DB5，有關於彈射座椅和爆炸鋼筆的善意調侃，丹尼爾•克雷格也終於在激烈的打鬥中注意了整理自己的西裝，以及最後所有人來到龐德出生的天幕莊園，在英國人靈魂里最為質樸粗糲的大荒原中，了結一切。

M女士參加的那場聽證會，實際上是一種極其清醒的自省，是徹底的解剖自我。扮演聽證會官員的演員們義正詞嚴，殘酷的現實也證明了他們所言非虛。新時代了，你們都過時了。儘管007曾經是以新時代，高科技來席捲全球的，但是《天幕墜落》展現的，則是令人感覺格格不入的老派：不靠譜的新式武器，不靠譜的網路系統，最簡單粗暴的肉搏戰術，一桿獵槍，幾罐汽油，以及插入反派心臟的一把飛刀。龐德說：「新東西總不如老東西有用」，獵場看守拿著刀說：「到頭來你最需要的還是這個。」所有的意象都在膠片裡狂歡，他們在極力呼喊著，努力證明著什麼；我們過時了，但我們還在。

也許007在中國沒有粉絲基礎，但我完全能夠相信和理解，英國人為何會對這部《天幕墜落》如此熱衷，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是007的主場。這部《天幕墜落》絲毫不是龐德電影，相反的，則在氣質上近似於《鍋匠，裁縫，士兵，間諜》，近似於勒卡雷的間諜哀歌。大英帝國的落日餘暉已然越發黯淡，黯淡到連區區五十年都顯得如此遙遠如此漫長。他們有高貴的驕傲，有不羈的內心，懂得堅持，懂得固守，哪怕在外人看來如此頑固，無可救藥。

其實沒有人不承認已經夕陽西下。從分析文本的角度來說，拍攝出如此高速發展，絢麗璀璨的上海，隱約代表著一種宿命般不可挽回的未來景像，而軍情六處整部電影的行動就沒有一場不是失敗，被抓住處死的間諜，處處受制的抓捕，最後的同歸於盡，以及最後向過去的一場道別。只不過，我們都是有情感的人，理性再怎麼狂歡都無法抵禦感情用事的漩渦，一如法國人最終還是推倒了他們在大革命中立起的理性女神像——社會不應該是弱肉強食達爾文主義的大自然，社會應該帶有憐憫。憐憫那些過時的人，珍惜那些過時的東西，給那些過時的輝煌最後的告別，給予他們最後的體面，帶有敬意的看著他們離去。

除開這些，《天幕墜落》遍地硬傷。劇情單薄脆弱，甚至於毫無邏輯。反派模仿《黑暗騎士》之明顯令人髮指，以致於直接拷貝反派的行動戰術以致於完全忽視合理性——哈維爾•巴登的那些 「天衣無縫」，實際上純屬瞎折騰的計劃，缺乏《黑暗騎士》中小醜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基礎和「混亂失序」的規則限定，除了用「他是藝術家，隨心所欲，想怎麼做怎麼做」能夠解釋之外，基本無解。影片節奏有明顯的斷裂，直接影響全片觀感，實在是商業片大忌。劇情在進入蘇格蘭荒原段落後就開始失控，全片對於情感的鋪墊抒發實際在中段就已經結束（在龐德與M開著Aston 馬丁 DB5來到峰值），直接導致最後的毫無高潮，最後的半部電影力鬆勁泄，淪為徒有荒涼滄桑氣氛的荒原風景的附屬品。而最後《小鬼當家》式的打鬥處理，不說也罷。

但哪怕你是一個新時代的擁護者，對於這些懷舊和滄桑不屑一顧，《天幕墜落》也值得一看。開場的屋頂追車又是一個難得的視覺奇觀，被拍攝的宛若光之世界，迷幻如電子夢境般的上海，極具腐女玩弄價值的演員，當然，還有在阿黛兒的《Skyfall》之下眼花繚亂，美不勝收，華彩淒迷，令人窒息的片頭。

《天幕墜落》肯定是有史以來最與眾不同的007電影，也許是最有想法的一部，也許是最深刻的一部，但絕非是最精彩的一部。《天幕墜落》恐怕會給被調動起要享受饕餮盛宴般胃口的影迷們留下「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名聲，但是它絕對是為龐德五十年所打下的最好註腳，再沒有比《天幕墜落》更合適的007電影，來點燃這如雲煙而散的半世紀年華；甚至可以說，《天幕墜落》總結了50年來的所有22部007電影，並且逼迫著下一部007電影必須是嶄新的，完全不同的，脫胎換骨的——對此我無比期待。

如果再過50年，如果007電影還能拍下去，我們會不會在那個時候記得《天幕墜落》，記得它是為了詹姆斯•龐德電影50週年的紀念作品，是丹尼爾•克雷格的007前傳三部曲的最終章，是影評界評價最高的007電影，「The Best 詹姆士 Bond Film」，是史上票房最好的007電影（更誇張的是，《天幕墜落》取得的票房成績是第二名的幾乎兩倍）……這一切都是籠罩在《天幕墜落》身上的無上榮光，終將永不磨滅。

前已見古人，那麼我們等待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