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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手記--Chronicle Of My Mother

记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手记(台)/母亲爱的手札(港)

7.2 / 289人    Japan:108分鐘

導演: 原田真人
編劇: 原田真人
演員: 役所廣司 樹木希林 宮崎葵 南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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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仔

2013-01-23 20:08:45

於無聲處聽驚雷


       我看的電影很少,看的日本電影更少。但是幾乎每部看過的日本家庭片都會給我帶來長久的震動,讓我一直在心裡唸唸不忘(必有迴響= =),反覆嘴嚼。山田洋次的「弟弟」是這樣,原田真人的「記我的母親」也是這樣。

       這部電影我以為是我看過的所有電影裡最為成熟而大氣的一部,一般拍家庭倫理都喜歡放在一個小背景里,侷促的空間,有限的時間,以一個橫截面來展示背後的甘苦辛酸。比如李安的父親三部曲中,飲食男女就是以每次家宴來推動情節與情感的發展。但是我也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來王安憶對於小說篇幅的論述,拿來講電影似乎也是有道理的。王安憶說,很多人把都德的《最後一課》奉為短篇小說的經典,認為這篇小說以小見大,從一個小小的法語課堂上看到了法德戰爭對於人民心靈的傷害。但是在王安憶看來,固然,這篇小說是短篇小說裡的絕佳範本,因為它的題材就決定了這一定是一個短篇小說,不管它寫的多長,是一千字還是十萬字,都會是短篇小說。但是短篇小說是不是就能夠以小見大,令讀者見微知著從一個小小的橫截面中窺知背後時代與歷史的波瀾,在王安憶看來,是不能的。

       每種文學體裁,自有其擅長表現的與不擅長表現的。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其篇幅本身,甚至都是一種無聲的力量。就像米開朗基羅雕刻大衛,如果大衛不是十七英尺高,比真人還要高大,又怎麼會有那種壯美的氣勢,尺寸與篇幅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表示。短篇小說,或者詩歌的作者再能提煉,作品的形式放在這裡,對於歷史、時代、更為縱深與廣闊的人生和世界,勢必難以有如長篇一樣具體而微卻又恢弘壯闊的描摹。一個短篇小說,再千錘百鍊,也出不來《戰爭與和平》這樣的氣勢,乃是因為長篇中篇短篇,本就自有其限制與長處。

       說到電影上也是這樣。

       如果想要表現出更為深刻的人情世故,與盪氣迴腸的一生,把所有的矛盾與情緒都放在飯桌上自然是一種選擇,但是這種選擇,就是一個生活的橫截面,觀者確實可以在看完這一幕之後,想像此前會怎樣,此後會怎樣,這一幕既是生活中的典型,又是生活中的非典型。典型在於,這一幕以前常常發生,這些矛盾象徵著一直以來的家人關係,只不過是一次情緒的總爆發;非典型在於,總爆發之後,憤怒之後,一地心酸。往後的歲月生活與人際會有微妙的改觀。

       但是這部電影選擇的就類似於長篇小說的風格,是展開而非集中,鋪陳開來細緻敘述一段不算短的生命和生活中的人與事,從1959年到1973年,14年,一個少女成長為一個少婦,一個中年人白了頭髮彎了軀幹,一個老年人老年痴呆症越發嚴重,最後走向生命的終點。

       在這些漫長的歲月裡,看似導演記錄的都是生活中的小事,甚至於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衝突,無非就是三代人之間的兩樁衝突。一個是陳年舊事,母與子之間的心結;另一樁則是女兒對於父親專制的反抗。說出來似乎覺得並沒有什麼新意或者盪氣迴腸的東西在裡面,但是其實看完整部影片下來,覺得人生的況味盡在其中,無限蒼涼。導演所選擇的每一件小事,其實沒有閒筆,都是有所含義。

       首先說母與子之間的心結。其實並不是什麼諱莫如深的事,大家都把話說開了,抱怨都抱怨在明面上,按說應該沒有什麼心結了,但是恰恰相反,有時候故意把一些事情擺在明面上說,往開了說,是怕別人以為自己有心結,但是其實就是有心病。在洪作小的時候,父親去台灣駐兵,母親帶了他的倆個妹妹一同到了台灣,卻獨獨把他留在了湯之島,讓他與倉庫奶奶住在一起。在小時候的洪作看來,倉庫奶奶,也就是媽媽父親(祖父?)的小妾,才是他的親人,他與她頗為同仇敵愾。讓倉庫奶奶在主屋吃飯的本家爺爺奶奶,來接他回家的媽媽,都是「敵人」。洪作內心對母親是有怨的,覺得她拋棄了自己,自己是被遺棄了。所以,其實琴子和賴川那看似玩笑的對話「爸爸一定會認為你背叛了我。」並不是玩笑,洪作的內心深處一直就有這樣一種恐懼,或者自憐自傷的情感。雖然洪作時時半真半假地向母親抱怨,但是其實他內心裡完全沒有看開,一直是一個心結,與母親隔閡了一輩子,直到她老年痴呆。
       
       而在母親看來,其實真相已經由洪作的妻子說出來了,母親是希望為家裡留一個根;而且長子反正獨立有勇氣,而兩個女兒太小;若他誤會她,那也沒關係,反正他可以寫出精彩的小說。其實,母親一直都知道兒子對她沒有出口卻年深日久的怨,但是她反而不去解釋。這裡面的感情其實是蠻可以玩味的。所以洪作在聽到母親念他小時候寫的、自己都已經不記得了的詩的時候,會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這時候冰雪算是融化了,心結真正解開,當是他背著母親在海灘上走。

       不過我總歸是覺得,這麼說還是有點簡化,這裡面有很多細節裡的怨與長達幾十年的誤解。其實母親與洪作之間,心結是隱在表面的平靜與瑣細之下的,解開心結倒是有一個蠻明顯的情緒波動;而父親與女兒之間,平時衝突不斷,但是和解反而是無聲無息的。

       看著老母親的痴呆我們心酸,但是看到兒子不知不覺也步入老年,對女兒也慈和許多,通情達理許多,看他獨行的身影好像有點意興闌珊,又何嘗不讓觀者和看到這一切的女兒心酸。所以琴子給他拍的一系列照片,其實也是和解,或者說是女兒對於父親的理解。小的時候,女兒只考慮自己,覺得父親強迫,專制,限制她們的自由;稍大一點,女兒對父親本人,而不僅僅是他對於她的行為有微詞,認為父親對奶奶心不真,她質問他,是不是作為一個作家才對於奶奶有溫柔的體諒,作為一個兒子卻是怨恨她的?

       說實話,這句詰問,讓影片之外的我都暗暗思忖,我自己對身邊的人,是不是也是這樣?作為一個審美者,一個局外人,我對他們是一種態度;而作為一個局內人,我對他們又是另一種態度。我時時提倡無功利的,全然客觀的,審美的態度去看人看事,但是這正說明我在逃避我真實的身份。大約更為真實的身份下,作為女兒,作為朋友,作為夥伴,我的心裡是有怨的,有不甘的,有恨。

       而直到琴子也開始漸漸步人人生的成熟期,慢慢變成一個中年人的時候,她才對父親有了更溫柔的體諒與貼心的理解,理解到了父親的愛與隱忍,甚至是父親的無奈與孤獨。琴子給洪作拍照那一節也是令我非常有共鳴,非常動人的一節,因為我對自己的父親,也在經歷這樣一個心理過程。

       總歸這部電影把人生與內心的豐富和波瀾展現的非常出色,細節繁多卻令人印象深刻,過一段時日再看一遍,大約還會有更多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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