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到飛蛾撲火，是種墮落？

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天生一對》的時候，決賽音樂響起，襯衫、眼鏡的Suri站在一臉驚詫的Taaniji對面，我哭了，難過得不成樣子。
真的不是被感動，不是。那時候還沒等到女孩子最終的心扉敞開，腦子裡充滿的，是各種各樣的可怕念頭——比如Taani會憎恨Suri的欺騙，選擇掉頭而去或怎樣怎樣。而即便最終，他們的愛開花結果釀得個圓滿；在我，湧動的，也只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幸好他的她是一個聰明又善感的姑娘，幸好她選擇了為幸福向前看；如果她再執拗一點，如果她再狠心一點，已經愛到這般地步的他……該怎麼辦呢？
霍金的《大設計》里有這樣一句話：「宇宙和萬物的演化不只經歷一個歷史，他們經歷所有可能的歷史。」所以一個人、一段故事經歷的，也不是一種人生，他們經歷的是所有可能的人生。而這也就是為什麼我難過恐懼吧。Suri的愛有千萬種可能的結果，必然的只有他本人的曾經滄海，而Taani的垂憐，原不過是再偶然不過的偶然。
Rab ne bana di jodi，神命定的伴侶。幸好神選擇成全而非背棄，不然《天生一對》也完全可能是另一本《愛的恐懼》、《地獄曼陀羅》抑或《天曉得》跟《永不說再見》。有人對故事嗤之以鼻，嫌棄它太過童話甚至到了背棄邏輯跟常識的地步——但這只是故事的一面。另一面呢？也有一些「可能」，是傷筋見骨的。所有斑斑血痕，所有紅塵中的現實，現實中的苦樂得失，其實藏得很淺很淺。就像是少女剔透肌膚下若隱若現的血管，或是男人微笑時眼角的皺紋，仔細查索，誰的眼都逃不過。
都說，是個女人便逃不過「視你如神」的愛情。然而事實是，女人要任性得多，或者說，狠心得多。女人的愛從來不是一種對等的回報。如果男人不具備他愛的姑娘最看重的優點或一直尋覓的感覺，那麼莫說視她如神，便是視她如命，她能許你婚姻，許你生命，心卻仍可能為某個人懸空。好比說，Taani。Suri對她再包容寵愛，她先愛上的卻還是Raj。當然，Raj就是Suri。所以一切水到渠成。但若她遇上的「Raj」是另一個人呢？或者她始終忘不掉那個被電影淡化的、死於婚禮當日的「舊人」呢？《大明宮詞》里，比薛紹更溫暖、更實在地，武悠嗣也曾傾盡此生守候著太平，可是結果呢？或者《OSO》，兩世，Om等了Shanti兩世，可是Shanti為之生為之死的又是誰呢？女人說「不愛」，就是不愛。她回頭，或許是因為你愛裡的堅持或澎湃正是她之夢想，但絕不是因為你對她好……對她特別好……好到不能再好。
所以說到底，為Suri贏得愛情的，並不是他的勇氣，包容，虔誠，諸如此類——或說這些雖重要，但並非最重要。關鍵還是，他懂得Taani，他懂得她需要什麼。她需要的，他給了，給的讓她欲罷不能，所以她再張不開口說「不」。或者，反過來說，女人又再專注不過，心軟不過，只要你給得出她需要的，哪怕萬萬人不容不許，她依然九死不悔。
那麼Taani需要什麼呢？其實也只有兩樣，就是快樂，跟依靠。Raj給了她最真實不過的快樂，Suri給了她最堅實不過的依靠。所以合起來，這個男人就成了她的全部。
想想看，Taani是一個怎樣的姑娘：在Suri之前，她像任何一個韶華正茂的女孩，快樂甜蜜地愛過。她遇到過一個令她滿意的人。笑著跳著，她等著在聖火前，用繪滿丹蔻的手牽著讓她無憂無慮的男子，步人人生的下一個春天！何其美好，美好得，讓失去它的人剎那便墮入了最是萬劫不復的地獄。你要她怎麼招架呢？本來下一刻將是她的婚禮，偏偏這一眨眼，愛人沒有了，父親沒有了。她成了孤兒，成了命運的棄婦。孑然飄零，只剩形影相弔。或許在觀眾或是Taani父親的眼中，一切不黑暗到底，因為畢竟還有個Suri可以託付，可以做她棲身的喬木。然而這只是旁人自以為是的想法。對於Taani自己，Suri只是讓已經非常槽糕的情形再不能更加糟糕的那最後一把撒在傷口上的鹽。她是一個信奉愛情為婚姻基礎的女子。而這樣一個天上掉下來的丈夫，足夠陌生，足夠恐怖，足夠令人絕望。所以彼時的Suri並不是Taani的依靠，相反，在內心深處，他成了讓她徹底無依無靠的罪魁禍首——實際Taani並不是一個有勇氣推翻婚姻的姑娘——所以於她，自嫁與Suri的一刻，她的生命中便再不可能遇到真正令她愛戀、依賴的丈夫。是的，她是這樣認定的，因此她對他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再愛了。」不愛，但恰恰不是不再需要，只是無望於心願的實現，索性先斷了自己的念想。不愛啊不愛，不愛，心底卻埋葬著一個舊夢，舊夢裡有一種澎湃，看透的人找到閘門的鑰匙，就可以釋放出全部被封鎖的愛。
所以呢？所以，Raj就應運而生了。同時誕生的，還有一份「視你如神」的心情。
但究竟什麼是「視你如神」？事實上，有著不同宗教觀念與體驗的中印觀眾恐怕對此也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在中國，神，對於大多數人是福祿壽喜的保佑。是一種被敬畏的同時被巴結的對象。套用《此生不換》里薩瑪爾給彌拉的評價——中國人跟神多多少少是在做買賣的意思。供養是「求」，從本願上講，暗含著某種契約的訂立：我對你的敬重，請你記得用回饋來像我證明你值得。可是到底，「神」不是人可以支配的，所以中國人對神，大抵不是心底存疑，敬而遠之；就是受著慾望與僥倖心理的驅使，被奴役。對於如此邏輯來說，《天生一對》的故事當然不是太荒謬就是太淒涼。
然而，還存在著另一種邏輯。記得年前，有一次在印度大使館參加活動，Guruji表演了一段傳統的頌神歌。曲調是古典的悠揚婉轉，如湖心的漣漪跟舞孃展展的裙擺。好奇他們究竟在唱些什麼，於是問身邊的印地語老師。而老師的解讀，一瞬之間突然令我領悟了「視你如神」的「愛」究竟是何樣的心情。她說歌詞的大意是：神啊，請你來看，我們唱歌跳舞，我們的生活是多麼的快樂。這樣美好的心情，我們感恩，我們珍惜。請你來，跟我們一同快樂——所以那種愛的真諦或許就在於某種傳遞，而它的美好則在於快樂的感染，且僅此而已。
是的，僅此而已。對於Raj的愛來說，一切僅此而已。全部的作為，全部的努力，揮灑著，是他的快樂。他只是邀請Taani放開心、睜開眼睛去看看：天地並沒塌陷，世界並沒走到盡頭，就在她Taani身邊，還有Raj這樣精純的快樂存在著；舞蹈，春雨，燈海，只要不拒絕，同樣的快樂也可以包圍她Taani。別無視這快樂吧！別放棄這快樂吧！我以我的笑聲作為獻祭，請享用我的祭品，讓它感染你！你可以只保留我的心情，卻忘記我。是的，只要你快樂，我不介意你的快樂里沒有我。還記得他的表白嗎？他說他愛她，但一切不會有改變，朋友的身份，快樂的相處不會有改變。不是搪塞或是換回Suri的身份自說自話，是真心的，都是真心的。
都說眼中所見，即是心中執著。那麼一個真正能「視你如神」的人，也許本身就是一尊神。然而Suri到底不是神。Raj或許是他神性的體現，但歸根結底，他是個人。是人便不能完全波瀾不起。若Taani之於Raj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那麼之於Suri，她便是「得之我活命，不得我喪命」。「視你如神」的Raj跟Taani到底還隔著茫茫蒼天的距離。但愛入骨、入血、入心、入魂，便真成了「視你如命」。一個人可以拋棄神，也可以忍受被神拋棄，可是任誰也無法與命分離。因為「命」，就是存在的方式本身。就是人本身。有一個Suri，消解了自己，讓位給愛、給他愛的Taani，所以，他再不能眼睜睜看她離去。他要她愛他！愛上的不能是Raj的水月鏡花，而一定要是那個實實在在跟她捆綁在同個屋簷下的他。他不光要她快樂了，他要親手護衛她的快樂。
真正的在乎，必然是觸手可及時緊抓不放，求而不得時痛不欲生。淡然一笑，做君子狀揮手送別，不代表著完美的涵養，只能證明愛不夠深。所以，也不要說愛她所以放棄她，給她更好的人生、更值得的幸福——你又不是Aman，沒有明天——真愛天然包含著一種自信：唯有我，才是她最好的人生，最值得的幸福！
當然，對於Suri來說，如此信念同時也是迷途。若無Taani的愛做照引，他的結局無疑便是一場萬劫不復。若他真的只能孤身遠引，流放他鄉，他會怎樣？今生所有的勇氣跟愛都燃燒在這場事關Taani的賭局裡，輸，就是破產崩盤，他還能再愛嗎？不能再愛的他還能幸福嗎？看似圓滿的結局背後，又埋設著多少陷阱！
王菲有一首《撲火》，總是讓我想到Suri：「愛到飛蛾撲火/是種墮落/誰喜歡天天把折/當享受/可是為情奉獻/讓我覺得/自己是驕傲的/偉大的/愛到飛蛾撲火/是很傷痛/我只是相信人總會被感動/你為什麼就是/不能愛我/像我那麼深地愛你/為什麼」
我相信，Suri一定問過、怕過甚至怨過。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放棄。他沒有放棄了解跟感動他所愛的人。或者說，他沒有放棄去探求她夢中人的模樣並努力地將自己去跟她靠攏。或許最終，Suri還是在這份愛中失去了原先那個「自我」，但對於他，當他跟Taani合二為一的時候，他感受到的不是犧牲的悲情，不是被改造的鬱悶。他接受了。接受了自己的選擇，接受了這個全新的自我——是發自內心的，因為這是快樂，愛與被愛的快樂。
所以也許，曾經的揣測是多餘的。因為Suri對於Taani的執著，是所有可能里沒有改變的唯一，因此Taani對於Suri的愛也便成了所有可能里不會改變的結果。真正的執著，不是盲人瞎馬走到底，而是不斷調整著，迎合著，直到走到你愛的人心裡。
亦因此，愛到飛蛾撲火，不是墮落。你愛她至深的那個人，也終究有一天會愛你。如果沒有，只因為，你停在了半路；而這，才是真正的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