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們所說的愛情

今天庸生回來，身上有濃濃的酒味，他一向是自製和自愛的孩子，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他眼眶紅紅的，我泡了一杯茶遞給他。「我失戀了。」才說一句，眼淚竟然下來了。他甚至比我還尷尬，越擦，卻掉得越急。看我沒說話，索性不擦了，看著我問：「你愛過我父親嗎？你愛過人嗎？」
我一怔，心想今天有點不尋常。說：「當初自然是因為愛他才嫁給他的。」他看著我，眼神甚是急迫，「那分開，就是因為不愛了？」庸生較一般孩子更早熟一些，許是因為跟著我一個人生活的緣故。也因著這份早熟，他平日裡甚至比我還忌諱提起他父親，今天，是真真破例了。
我試著解釋：「婚姻很複雜，不是愛不愛就能說清楚的。而愛，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長長的沉默，不知什麼時候，他眼淚已不落，輕輕地說：「今天淑美說分手，我沒想到，我居然會這麼難過。」我拍拍他肩，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把茶喝完，坐了半晌，他起身洗漱去了。到底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花樣年華，哭一場，睡一覺，明天大概又能神清氣爽。
我回房間，卻覺得有點氣悶。拿了盒煙，往陽台去。三月間，初春，香港卻是惱人的雨季，所喜這會兒剛停。我靠著欄杆，點了枝煙，看到早上拿出去曬的拖鞋忘了收，被剛剛濺進來的雨打濕了些，好在現在都是塑料製品，太陽一出，很快乾，不像剛來香港的時候，我從上海帶來的那雙繡花拖鞋，若是有了污漬又浸了水，那是怎麼也洗不掉了。那上面有塊黃黃的油漬，每次看到，好像還能聞到那天晚上的糯米雞的味道。在那種味道里，看到那個男人，伏案寫著剛出場的人物——大醉俠。
我愛過嗎？剛剛庸生這麼問。很多年前我到異國，在他房間裡的床上躺了一會兒，也是這麼問自己。其實與他分開這麼久的日子裡，很多時候，我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一句聽筒裡的「喂，哪位」也能讓我確認一切並不是一個夢，曾經的確有那麼一個人，現在知道他生死，便又能繼續在這世上活好久。
煙正要滅，樓下有車燈閃了閃，下車的是隔壁的孫小姐，她男朋友送她回來了。白天還聽到在門口吵，這會兒卻吻得難分難解，雖不是有意的，我卻不好意思再看下去。時代不一樣了，現在的人，想吵就吵，想好就好，每個人都熱烈地討論著愛情，所以我不知道，我所經歷的，是不是你們所說的愛情。

（取材自王家衛導演作品《花樣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