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又能把他的失敗歸咎給誰人

1.
我想從這個鏡頭開始講述這個故事：
李寶莉一個人走在閃爍煙火的夜幕下，煙火像是一顆顆萬箭穿過的心，火光襯著她寫滿滄桑的臉。身後是一群和她兒子一般年紀的男男女女在歡呼雀躍，與那些歡愉相對的是李寶莉內心孤寂的掙扎。
她一個人向前走，鏡頭上下微晃，由天幕下移對著她拍，拍了二十秒。二十秒內，她欲哭無淚的眼神開始慢慢融化，抿著的嘴角開始慢慢上揚，擠出一個略帶釋懷的微笑。
此前，她和兒子在那個「萬箭穿心」的公寓樓頂大吵了一架。
兒子要挾把她趕出家門，並且說出她報警當場捉住了父親與人通姦的事情。
兒子把一切的過錯都在她李寶莉身上，是她李寶莉回了他爸爸馬學武的人生，是她李寶莉逼著他爸馬學武跳了長江，害得他十八歲就沒了爸爸。
李寶莉不信這些，也不服這些。
這是萬箭穿心的最後一箭，這一箭重重射在了她的心坎里。她呆若木雞，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搞得有些不知所措。馬學武去世十幾年來，小寶對李寶莉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次多。卻只這一次，有如排炮，生生將李寶莉摧垮。
李寶莉突然知道，人生原來是有報應的。

2．
此時，是馬學武死後的第十年，李寶莉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若是當初馬學武和她提出離婚，她能夠爽快的答應，說不定就沒這麼多事，大家都過得蠻好的。
十年前那會，馬學武在新房裡和她提出離婚，她不肯。這是萬箭穿心的第一箭。
人都到中年了，馬學武走了，她李寶莉到哪再去找個男人。李寶莉這才過上她神往已久的幸福日子，用她自個的話來說就是「我剛才坐在馬桶上啊，就在想，原來廁所也可以是香的」。
她心裡美，這些都是托得馬學武的福。她不肯鬆手，更不可能讓他馬學武就這麼輕易的走了，即便馬學武放話說房子兒子都可以不要，就要這麼一身坦蕩。
那晚，馬學武搬走雙人床的另一床被褥，睡到客廳的沙發上。
他也在思考一個問題：這段婚姻到底給他帶來的是痛苦更多，還是幸福更多。

3.
李寶莉沒文化，父母是菜場買菜的市井小民。
馬學武，鄉下人，父母卻是中學老師，上過大專。
兩個人的結合在最初似乎就攤上了互相鄙夷的態度，男人瞧不起女人的文化程度，女人看不上男人的出生地位。他們吵架，吵著吵著就往這上面互相嘲弄。李寶莉粗枝大葉，在家穿著馬學武穿舊了的Ｔ恤，胡亂盤扎的頭髮，每晚還有模有樣地掛兩個捲髮器在額前。
馬學武討厭她這股子市井氣，和人嚷嚷著幾毛幾分錢的利益，吃不得虧受不得罪，活得不灑脫不自在。整天在屋內屋外擾攘，見他馬學武做任何事情都要嘮叨幾句，讓他馬學武在人前人後都抬不起頭。這個當，他又升了官，做了廠辦主任，好歹也是有面子的人。她李寶莉偶爾還會打他，哪都不打，就打臉。他馬學武去上班時，人人都知道家裡都為妻管嚴。
這也就罷了，她李寶莉還不讀書，把其他女人的照片藏在她眼跟前的書里她都不找不到，可真是個文盲。平時相處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說不得幾句就吵起來。他馬學武就儘量和他少說話，李寶莉問話他就支支吾吾嗯嗯哼哼地回答。
和老婆沒什麼精神上的交流，這麼活著，真是憋屈。

4．
她李寶莉倒是活得自在。和老公吵完架依舊睡得本倍香。
他最欽佩馬學武的地方，就是他有文化，這年頭有文化的人能夠活得體面，活得有板有眼。她李寶莉雖說是菜場買菜人的女人，但是憑她當年的姿色，追她的人不少，可她就偏選了馬學武。這馬學武有什麼好的，一個鄉下人，不就是讀了幾年書麼。
李寶莉覺著自己管馬學武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李寶莉選他個鄉下人，是他的福氣。
所以馬學武就得好好對他，就得對她李寶莉百依百順的。幹嘛讓她李寶莉讓著馬學武啊。除了這股子嬌嗔勁，李寶莉其實是個挺簡單的人。對於男女之間的感情，哪來那麼多精神交流，床上的交流就足夠了。所以，她隔三差五地就去「騷擾」馬學武，聽見馬學武說自己穿舊Ｔ恤要多醜有多醜，她就頂一句回嘴「外面難看，裡面好看不就行了嗎」，惹得馬學武他心煩。
李寶莉整日在小市場買襪子，沾染了一身的市井氣。市井的鄰里左右，熟悉她的都誇她頂好，不熟悉的就知道她撒潑厲害。老公馬學武不和他說話，她就自個說自個的，說給他聽，屋裡的交流都是她李寶莉一個人的。她該是習慣了市井的擾攘，也把這股氣息不自覺地帶回了家。

5.
俗話說，狗急了都會跳牆。何況他馬學武還是讀過幾年書的人。
家裡這生活過的憋屈，他就和另外一個女人好上了。這女人叫周芬，是他們廠子裡的打字員，有文化，長得也漂亮，穿著時尚，舉止得體。總之是和李寶莉截然相反的女人。如果你仔細看他馬學武和這個周芬在一起的表現，會驚訝這麼個懦弱窩囊的男人居然還會有幽默感，會調情，會體貼照顧人。
他馬學武和周芬相處時，像是找回了初戀的感覺。那種不小心牽了她一下，抱了她一次後會有的侷促緊張，那種男生在女生面前極力地表現自己，以博得女生笑容的自豪感，以及他馬學武被周芬豐富了的精神世界，都讓馬學武覺得這才是真的愛情。
精神層次地昇華讓他們自願交出了對方，卻被李寶莉逮了個正著。
這對通姦的男女被直接帶進了警察局，廠里派人接出來，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他馬學武的廠辦主任丟了，周芬也提前離休，讓他馬學武見不到了。馬學武原本就在矛盾密集的生活中過得憋屈，憋得透不過氣，他像是在游渡長江，只怪他的游泳氣力不強，游幾米就踹不過氣，到最後腳抽了筋，好在有幾棵救命的稻草。而這稻草一是周芬，二是他在廠子的工作，三就是他對老婆聲明大義的態度還存在希冀，想著生活還會好過下去。
第一根稻草丟了，沒事，好在工作還在，不至於讓他就這麼沉下去，再不濟工作沒了，老婆還在，還會疼自己。可他偏偏命途多舛，不久連工作也丟了，後來就得知告發自己的就是他自己的老婆。這就像是有人從他手裡抽走了稻草，還用手掌把他的頭摁進水裡，給溺亡了。

6.
在李寶莉看來他個不負責人的馬學武死了也罷。
她李寶莉忍著不哭，一家幾口人的生計也沒給她太多悲痛的時間。扛起扁擔她就得上工掙錢去。她倒是有種阿Q的精神，起早貪黑的日子裡，她覺得一天能夠賺夠五十塊錢，把它們如數交給婆婆，養活一家人，這樣的生活蠻好的。她的口頭禪就是蠻好的。
後來她和同是市井小民的建建好上了。建建這人和李寶莉算是臭味相投，都是那種不太想事，說愛就做，為過活而生活的人。沒什麼更高層次的追求，所有的奔頭都在物質上，幾斤幾兩得計較著。他們都在生活中受苦，一個受了十年的牢獄之災，一個苦了十年求生計，都是過來人了。
這兩人在一起也吵架，吵得多，只是這李寶莉卻少了些潑辣氣。他們吵歸吵，起初也相互作踐，吵著吵著就有種打是親罵是愛的感覺了。在一次撕扯中，李寶莉為了保護兒子，拿酒瓶往建建頭上敲了去，建建頭破血流地坐在地上，沒有憤怒，卻是一臉疑惑。
或許從這時期，他建建倒是真的愛上了李寶莉，就像是《黃金時代》裡王二給陳清揚的兩巴掌。
李寶莉也在游渡長江，她比馬學武強，是個游泳能手，她游泳時不多想事，很多事情都給簡單，簡單，再簡單化。一個浪頭打來，她李寶莉迎頭就衝過去，馬學武卻得左顧右盼。

7.
李寶莉原本的想法是丈夫沒了，她就全心全意為兒子。兒子考上大學出人頭地，她也跟著享清福。豈料這個不懂事的兒子先是要把她趕出家門，然後要和她斷絕母子關係，最後愣是把他生活中所受苦的全都怪罪在李寶莉身上。
他們在天台大吵了一架，喪魂落魄的李寶莉在那一刻覺得這世上真的有因果報應。她兒子小寶今日所作的一切似乎都和她當年如出一轍。她想不通，她不信，也不服。她忍了大半輩子，任勞任怨都是為了別人過活，先是為了他丈夫為了這個家，丈夫死了就為了個兒子。現在丈夫死了，兒子要和她斷絕關係。她覺得這萬箭穿心的迷信倒是真有其事了。
這一刻，她也曉得了丈夫當時失去一切希望的痛苦了。之前就說了，她比馬學武強，心裡有股勁，她會往上爬。她一路走，走到那盛滿煙火的天幕下，那一刻她要要好好活下去。
她該是想起了這件事情吧。那時，父親在家裡嚥了氣。死前最後一句話是對李寶莉的母親說的。李寶莉父親說，老婆，我娶了你是我的福，我死在你前面，還是我的福。我這輩子都是在享福，真是劃得來。李寶莉的母親聽得淚水漣漣。
站在旁邊的李寶莉突然發現，母親的眼淚不是痛苦，而是幸福。這樣的幸福，她李寶莉曾經有過嗎？或是將來可能會有？這一刻，她開始思考十年前，馬學武思考的問題。

8.
思考這一問題的結果就是，李寶莉開始覺得若是當初馬學武和她提出離婚，她能夠爽快的答應，說不定就沒這麼多事，大家都過得蠻好的。
可是生活哪來那麼多如果呢，就像是叢林裡分出了兩條路，你選擇了一條走，結果在這條路上又分出了另外兩條，就這麼一路走過很多的交叉路口，走著走著發現這路並不是自己想要的，該這回原點的時候確實找不到回頭的路了。
李寶莉後來認了這個理，她認了這個萬箭穿心的路，即使再不濟，這日子還是得過。
她搬出了那個萬箭穿心的公寓，建建開車來接她，車子還沒開始大院，就拋錨了。李寶莉下車叫罵了幾句，然後從背後推了車子一把，接著走。
生活不就是這樣麼，即使有太多梗，推一把，繼續過著。
有些人過得了這梗，有些人卻不能。誰能把他的失敗歸咎給誰人。
只是生活本身就是矛盾密集的，所以這是一個找不到因由的故事。
後來李寶莉也不認這因果報應，罵了句「你個婊子養的」。


（文章是有參考小說的內容，所以和電影本身的情節有些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