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降魔：周星馳的頓悟與認輸

如果我說有一天，周星馳可能變成張國榮那樣，你會不會不信？可是我真的常常為此憂心忡忡。

看《西遊·降魔》，我越發體會到天王周正在糾纏的苦惱。

從《大話西遊》一路走來，不管是功夫還是食神，不管是少林足球還是長江七號，只要祭出周星馳這三個字的黃金招牌，票房必如舒琪的紫金環一樣，源源不斷滾滾而來。可是每一次我都覺得有一個人，紮在周星馳的心裡，從來未曾死去，多數人覺得這是一個笑料，我卻看得淚如雨下——就是陳夢吉抱著留洋歸來的莫文蔚問，我很孤獨怎麼說？莫文蔚說，I LOVE YOU。

於是他用被子幪著頭哭喊：I LOVE YOU……

世人都對周天王說，I LOVE YOU。我覺得他幪著自己的心在說，我很孤獨。

不管是尹天仇，還是功夫星，亦或是五師兄和史提芬周，周星馳都試圖找回最初的自我——那個跑著龍套、混著盒飯、無人正視卻無比堅強的自己。

有時，夜深入靜的時候，他自己也會詫異，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這樣的位置上的，努力嗎？比他努力一百倍的大有人在。才華嗎？比他有才華一百倍的大有人在。運氣嗎？比他有運氣一百倍的，真沒幾個。

今天的星爺，當然是努力+才華+運氣的結果，可是如果沒有運氣，前兩個相加的結果等於零，比如說我。

但星爺坐在他的大宅子裡，愉快地享受著勝利果實，肯定沒有想明白這一點，但他一定在想，一代宗師，是如何練成的。

有人靠師承，比如楊露蟬，有人靠修為，比如葉問，有人真的就是偶然加必然，比如周星馳。如果對周星馳的這一路作個回顧，就知道那個當初拖著梁朝偉去試鏡卻被坐了冷板凳的孩子，要走到今天，需要多少勇氣、努力，和運氣。

而《大話西遊》把星仔送上了星爺的巔峰。

《大話西遊》這種作品，純屬偶得，真心不可多得，劉鎮偉和周星馳，大約只是偶然窺得了天機，再難複製。

真正知道大話的人，都知道，大話的大紅是個偶然，或者說是意外。

對，我說的是「知道」，不是「了解」。

那些無比追捧大話的粉絲們，又有幾個是真正看懂了大話的呢？刨除那些搞笑的語言和橋段之後，誰知道在無限循環中尋找自我的至尊寶，其實就是每個人心裡那個又強大又怯懦的自我？

那種無序的孤獨，那種入世又難融的疏離，那種明明知道自己不是誰，卻又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痛苦，在很長時間裡一定深深地困擾著周星馳。

比如喜劇之王這樣的片子，都還有跡可尋，直到食神，周氏功成名就之後的片子，似乎找到了一條捷徑，用一個套路去複製所有的思路：小人物、無能、固執、吊絲，最後通過一番努力加奇遇，力挽狂瀾、拯救世界和平。基本上也就是好萊塢的英雄主義路線，加上週氏無厘頭語言的大拼盤，換上了足球、功夫、美食、外星人等等的外套，內裡還是周星馳，那個想要找秘笈卻不得其門而入的落魄小子。

作為一部商業片，《西遊·降魔》可算上乘之作，畫面精良、情節緊湊、故事完整，有些細節還出人意料，比如那些被吃了的孩子，真的就是被吃了，沒復活。有些情節節依然俗套，比如四個驅魔人都被孫悟空給幹掉了、然後出現了轉折點，吊絲男逆襲，得悟天機，得道化身，一舉收服了大魔頭。

這個情節多熟悉？功夫如此，食神如此，少林足球也是如此，周氏橋段一次次地走向逆突襲的轉折（我把突然的逆襲稱為逆突襲，自創詞。）大約少不了張無忌、郭靖、楊過這樣的路線，得了武林秘笈，逆了大小周天，通了任督二脈，玩了個天翻地覆。不過周氏比金氏更沒有耐心，大英雄連修煉的過程都沒有，直接開竅，成就高手。

在《西遊·降魔》里，開竅被定義了：頓悟。

周天王給自己的成功之路找到了理論依據，就是「頓悟」。

沒有人幫過他，他也不欠誰的。也許有一本武林秘笈通了他的奇筋八脈，於是他頓悟了，從「我是一個演員」成為「我是一代天王」。

但這個詮釋，我想，並沒能讓天王的內心變得不那麼吊絲。

在閱盡繁華後，他更加執著於「我是誰」這樣的問題。

所以他才能在相隔18年後，如此冒險地重新撿起《西遊》這個題材，去挑戰自己的過去和未來。惜乎，過去不可再得，未來不可預知，每一個導演，只能導出他的現在。

無論他有再多頓悟的念頭，那種對「悟」的渴求，早成了他的煎熬。他想尋回自我，卻在迷失自我。所以，在一出又一出的演出里，他的演技越來越嫻熟，他的票房越來越穩定，他的運作越來越牛逼，可是他仍然逃不出、解不開、看不透。

所以他只能拍出好看的電影，卻再難重複有靈魂的電影。

從大話西遊開始，到喜劇之王，到食神，周氏核心依次遞減，復歸紛繁，軀殼愈發強大，而靈魂日漸孱弱，此後的商業電影，已不堪評價，除了越來越高明的技術，越來越好看的畫面，卻再撿不回大話西遊那粗糙畫面之下精巧的結構與思維。

如果我拍周星馳，應該是讓他從吊絲的逆襲走向富家公子投身偉大革命的路線了。如今已成天王的周星馳，又如何再能拍出當年龍套的心酸呢？

不如面對現在，活在當下，是什麼，就做什麼。草根如何，天王又如何？所欲所求，無非尋找本心、回歸自我。

頓悟這種事情，你一認真，你就輸了。你一執著，就輸到一敗塗地了。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好電影何嘗不是如此？

只有認輸，不管是承認輸了，還是認真地輸了，或者認真地認輸了，或許才有頓悟了。只有執著過，才能放下執著。只有認輸，才不會輸。更何況，你已經贏了那麼多，輸給天，輸給運氣，又何妨？

如果星爺真的頓悟了，我感覺他會再有一部偉大的劃時代作品誕生。

如果他沒能頓悟，可能就走火入魔了。

周星馳，就是被自己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的那隻猴子。

那個關於愚人節的秘密，我不會告訴周星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