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潑婦的下場

早前聽方芳的《那一年，WOMEN說相聲》裡講：「潑婦是幾年來唯一能直接對社會表達不滿的東方傳統女性。」今次看電影《萬箭穿心》，終覺得先前相聲里那種樂觀表敘到底還是有更貼合現實的說法，方方的原著小說我沒有看過，但倘若情節是如此輔排的，人心是如此雕刻還原的，那麼小說也該是一流的。
我時常跟人家說，真正的好電影是你看過之後千頭萬緒，想說點兒什麼，然而終究還是啞口，因覺得說什麼都是錯的，卻又哪裡都對。《萬箭穿心》便達到這樣的標準，你不能講整個片子裡有誰做錯了，都是肉長的人心，都有脾氣性格，都希望自己能過得安生、幸福。這裡頭的人物你都得一個個掰開來看，就會發現每一個都是你身邊的那一些。比如年輕時有姿色卻嫁了個普通男人，淪為家庭主婦的女主角李寶莉成了悍妻，她凶潑是因為覺得自己嫁虧了，這股小市民式的怨氣令她徹底失去了丈夫，同時亦磨練出了堅韌的底子，使得她在山窮水盡之際將家庭重擔一肩挑起，逼死老公，然後開始還債，潛意識裡她大抵是想「贖罪」，然而面上仍是怨氣十足的，這樣的女人實是有的，剛強過頭，硬生生把那份「圓滿」給掰碎了，然後憋著一腔名喚「信仰」的熱血強行要把它拼湊回來，拼到後來才發現唯有自己才最應該出局，於是認命。李寶莉的丈夫其實也沒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下崗風潮讓人們活在惶恐之中，有些人牙一咬便繞過生活的彎子，而在情人疏遠他，悍妻陷害他，名譽盡毀的壓抑期，下崗就是將他完全壓垮的最後一根稻草，他跳江之際仍憎恨自己的妻子，那叫「人之常情」，你不可能讓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擁有六十歲老人的覺悟，許多年後，他的母親體諒了「壞媳婦」的「惡行」，然而當時一個屢受打擊的中年人卻未必能想得通透，他不是活該去死，卻是在這種情況下，作為男人根子上潛伏著的軟弱終要爆發。李寶莉那個一考上大學就提出與母親斷絕關係的「白眼狼」兒子也沒有錯，站在兒子的立場，打小就每天目睹母親「欺壓」父親的情景，最後還把父親逼上了絕路，他對她的恨不是沒來由的，以致於夜夜心口磨刀，時機一到便切掉他最痛恨的那塊「贅肉」也是無可厚非，換了家長里短的坊間八卦談資，怕是多半人都要站在兒子一邊的。
既然都沒有錯，卻為何搞得如此下場？平民潑婦在中國社會的底層成千上萬，她們是杜月笙口中「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那一類，終日對丈夫指手劃腳，卻不敢沖現實豎一下中指，最後狠心狠意無非也是撒氣在家人身上；可與此同時，潑婦們仍是有信仰的，那便是——家庭和美，這是她們的精神支柱，為此她們願意赴湯蹈火，但該撒的潑還是會撒，否則彷彿人生就會失去存在感。李寶莉與她的閨蜜同樣面臨老公出軌的問題，然而後者卻不如前者那麼下得去狠手，因為後者的老公有錢，吵過架之後一切都可用錢來彌補，所以閨蜜成不了潑婦。可李寶莉有什麼？受傷之後丈夫能用什麼來補償她的傷口？不僅沒有還把鄉下老母親接到新房子裡來住！她知道他沒這個能力，於是怨氣疾升，免不了要天天對他呼呼喝喝的，直到他不堪重負為止。中國婦女不像波蘭女人，上街買個菜發現價錢漲了就去遊行，她們更願意把對社會的不滿發洩在個人頭上，於是成就了無數「精彩」的悲劇，得到了一些讓人難以定性的教訓，最後被「萬箭穿心」，閨蜜說的所謂「房子風水不好」，實講的是李寶莉這個「禍害」，沒有她的潑悍，也許生活還是平淡如水，下崗的坎兒也能安然渡過，就像李寶莉自己當初下崗，也不過是去小商品市場賣襪子，怎麼都死不了。
可見「潑婦」這種打不死的「小強」，是一道亘古不變的市井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