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是命運的禮物——對所愛《大話》和《降魔》的嘮叨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紫霞在你心目中是不是一個驚嘆號？還是一個句號？你腦袋裡是不是充滿了問號？」
——菩提山賊


可能是時代帶動了人腦敏感地帶的升級，我們這一代在接受事物時總是被一種無聲的沉重感裹著，總要問一個笑話有什麼道理，總想把立場和觀點挖個乾淨。且人人都有一套不俗的理論，在網上好評和差評勢不兩立，陣營鮮明地劃分蜜和黑的小圈子。辮子揪得太緊，於是忘了接受與不接受的本分。

（一）

至少在十幾年前，事情沒有這麼糟。起初《大話西遊》上下集的連續上映，受到是一片喊打之音。製作低劣、劇情俗套、表演不考究等等一系列帽子被扣在劉鎮偉和周星馳的頭上。94、95兩年，觀眾似乎沉浸於劇情片的氛圍里。《阿甘正傳》《肖申克的救贖》《廊橋遺夢》這類風格鮮明的歐美電影遠比「大話」系列賣座的多；甚至國產《重慶森林》以及周星馳自己的作品《九品芝麻官》都要奪下為數不多的一點殘餘的喝彩。直到四五年後，才逐漸從香港到內地颳起了一陣「大話」風潮，這部電影中一些味道才如同慢性藥一樣緩緩發作起來。
十八年過得不慢，以致於《西遊降魔》還一度被觀眾誤認為留著《大話》的乳臭。但讓人們失望了，周星馳已經跳出了舞台，孫悟空變成了滿面獠牙的猩猩，豬八戒變成了頭帶桃花油光滿面的小生，沙和尚光著屁股坐在河堤上，而唐僧呢，留著一頭蓬髮掛著個「驅魔人」的名號。沒看片之前，我甚至懷疑周先生在片場嗎？
忍不住好奇提前六天看了vip點映，一頭緊張的汗水最終化作隨手扔掉的票根。我所期待的周星馳沒有走遠，我與初次相識的這款西遊相處得很愉快。

「看我幹嗎？我他媽能去哪兒啊！」這段洞中對白演繹得甚是搞笑，就連黃渤的老妖扮相也有了很多的喜劇加分。但我有一點點相信，這句看似粗俗的台詞是周星馳的有意之作，在唐僧和段小姐深情對視的那一刻，周星馳就好像帶著自己和自己在「大話」中的心機，對著觀眾大喊一句：「看我幹嗎？我他媽還在這兒！」
關於這個洞還要多囉嗦兩句。眾所周知這跟原著是沒有關係的，卻被設計在電影中，以一個很巧妙的架構。孫悟空就睡在束縛自己的符文旁，但摸不得碰不得；洞口不深，上面不是高萬仞的五指大山而是一片看似柔弱的荷花，如來卻能設計出鐵藤抽打、生死不得作為逃跑的懲罰；以及孫悟空神通廣大，能變猴毛為萬物，卻五百年變不出一根香蕉。《降魔》依然像十八年前的那樣告訴我們人可以自我拯救，更可能被上天玩弄：
再大的神通也有無能無力之事。

（二）

豆瓣作為一個電影交流的大平台，給以《降魔》的標籤有三：喜劇，奇幻，冒險。唯獨沒有提「愛情」的事兒。而在它的前輩之作《月光寶盒》和《仙履奇緣》那裡，最先被人們公認的就是其愛情喜劇的格調。我雖然很懷疑豆瓣平台的這個分類是無心之錯，但這樣的設定好像讓一絲難以察覺的隱喻浮現了出來。星爺對於愛情和對於愛情中的男女，變了態度，更變了心情。
十幾年前的大話熱潮時，我還未接觸到這部電影。但我可以想像，在新世紀交接之初，在文化領域娛樂還剛剛起步，在港台喜劇逐漸被內地觀眾正視並喜愛的時候，一定會有許多懵懂中的青年男女，對至尊寶口中「愛你一萬年」的台詞醉心。時隔多年後，他們也一定會記得這些場景：

紫霞說：如果不能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讓我做玉皇大帝我也不會開心。
紫霞說：上天既然安排他拔出我的紫青寶劍，他一定是個不平凡的人，錯不了！我知道有一天他會在一個萬眾矚目的情況下出現，身披金甲聖衣，腳踏七彩雲來娶我！
白晶晶說：你的良心告訴我你最愛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女人。當我見到她在你良心裏面留下的東西之後，我覺得你經過這五百年，回來要找的不是我，而是她。你我都要相信這是天意，也是傳說中的緣份。

因為這些台詞而愛上《大話西遊》的一定不在少數，它從新奇有趣變成了口口相傳。人們開始接受它的時候，便已經願意將這種文化現象留存下來了。在這些經典對白隨著時間沉澱或者再次蔓延之後，它興許會填補某些人心底的空白吧？
《西遊降魔》最令我意外的而後也令我安心的，就是不再延續那些華美的對白，它的台詞似乎更加實在。段小姐對著唐僧道：「一萬年太久，就現在」時，本該悽美悲壯的誓言就更加單純了，這不正印上了時間的影子，不正是殘酷的現實下既接納又不屈的愛戀嗎？
原來那些小情小愛，也是愛；不管何時何地、是否長存的愛，我們更該關心的是愛本身。
周星馳和劉鎮偉在十幾年前編劇的時候，絕不會想到自己今後的續作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顛覆。在《大話》中，孫悟空對紫霞一吻而別，是真的不再留戀；而在《降魔》中，玄奘竟然都生死不作永別，放手去愛了。往小的說，這樣一個佛門弟子肯掙脫禮教和倫理道德已是大忤逆；往大了說，這也是只有星爺敢篡改的一個極其不該被篡改的名著形象。然而卻觀賞地很舒服，沒有人會去排斥這樣無厘頭至極的玄奘。起初不接受愛的玄奘，反而讓人鬱悶——他那時不懂愛，段小姐更不懂愛。說到這兒我想起來一個場景，就是「聽話符」那個片段，實在把笑點刺激得到位。轉念一想，段小姐原本練武之人，根本不明白什麼是女人味；她以為男人都會喜歡妖嬈俏皮的女子，便想出奇招，不料事與願違。現實不過如此，為了自己喜歡的人改變自己的模樣甚至性格，喜歡到完全失去自我——他們不知道，沒有尊嚴的喜歡，不叫愛。
星爺敢讓清高甚至自傲的唐僧戀愛，就是對自己曾經相信愛情總有缺憾總有屏障的否定。當年的孫悟空愛著紫霞，卻不奈終究要踏上取經的命運而放棄，白晶晶愛著悟空，卻深知那「一滴眼淚」大過自己的份量之重；現在的唐僧沒有放棄愛，亦沒有失去愛的能力，所以我們不會再看到像孫悟空在紫霞昏迷後被金箍束縛，無奈撒手並永別愛人的場面。那時的孫悟空不肯面對紫霞說一句「我愛你」，現在唐僧卻能說出「很愛」這樣有點俗套的台詞。他不騙自己，因為他愛她，所以他不會讓她抱憾而終。他師傅有句話耐人尋味：我嘴上吃這個雞腿，但我的心沒有；你嘴上說不愛，但你的心愛。
唐僧嘴上吃了雞腿，心裡也破了齋戒。他心甘情願，與命運無關。

（三）

當年看《大話西遊》時，喜歡看羅家英婆婆媽媽地「你想要我就給你嘍，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想要呢」，喜歡看移形換影大法後豬八戒和紫霞的醜態，喜歡看至尊寶領著一堆傻不啦嘰的小弟給春三十娘下跪，喜歡把這些俗套的橋段一遍一遍地回味。現在看《降魔》有所不同的是，面對空虛公子不斷說錯空虛和腎虛的梗，面對黃渤披頭散髮在洞中的猥瑣行徑，面對撒花的老太太模仿羅家英囉哩吧嗦的口氣，會有一個開心大笑的節點，卻沒有想重放一遍的執著了。
這執著是什麼時候消失的，我不清楚。我明白的是，幾天前坐在電影院裡，我已經不再追求喜劇的氣氛，而是為了看看星爺對自我巔峰的態度。很慶幸，他不過度自戀或者向經典致敬，他又重新超越並附上新的心機。於是過後我的腦海里自動濾掉那些做引子的笑料，繞過影片對部份人的取悅而產生的脫節和缺憾，再一次故作鎮定地思考起來。這感覺像是多年後重溫《大話》時一樣，劉鎮偉和周星馳在一本正經地對你說著猥瑣、惡搞和葷腥段子後，你卻不會再痴痴傻傻地憨笑了。當你從一個被二兩俏皮話逗樂變作面對什麼都能一本正經起來的人時，你才明白劉鎮偉和周星馳的一本正經不是假裝而是真正的無奈和痛苦。
你像至尊寶一樣以為戴上金箍就可以安份地走完自己的命途，殊不知上天不僅要束縛你，更通過這束縛對你萬般折磨。可你連一丁點兒反抗的能力都沒有，這，多殘忍。
你像唐三藏一樣以為坐地成佛就可以挽救愛人和自我拯救，殊不知天意讓所愛煙消雲散，天意讓萬千牽掛不能前進。你只不過是一個悟透了的和尚，縱使你以德化怨，可段小姐只能做你心中的觀音，看過去的不過是一縷風沙。這，多絕望。

也許怪我錯誤地定下了悲傷的基調，那麼這部電影真的沒有我口中那麼情緒充沛。就像謝娜的評價：在這部電影裡，雖然周星馳沒有出鏡，但是就連群眾演員都滿是他的影子！這多麼難得！與之相比我倒是認為投資了千萬的3D技術和單日票房紀錄這些光環反而相形見絀了。《降魔》也不缺沒心沒肺娛樂大眾的成份，雖然我不敢斷言它能從喜劇效果和劇本創作全面超過《大話》，但實際上，周星馳能從「執著」到「放下執著」，從「痛苦」到「知道真正的痛苦」，從「牽掛」到「了無牽掛」，他的心算是平靜了。

我最後斗膽揣測一次周星馳想對觀眾說的話，又或許只是誤讀：每個人都有放肆一場的資格，這是一種不應該壓抑的本性。至於你的命運，與其考慮它是否既定，倒不如抓住現在，活的更酣暢而美好。這一點上《大話》和《降魔》又有什麼分別呢？不過是一個故事的兩種結局罷了。


後記：
劉鎮偉在《大話》中為自己安排了一個小角色，就是一開始我們提到的那個山賊。他好像把這段台詞交給任何人都不放心，非要自己親口告訴大家——你所愛的、追求的，讓你血脈噴張激情不已呢？還是已經安安份分踏實上路？亦或者你還滿腹懷疑猶豫不前？
這些事物，包括你的生命，你面對他們需要一個理由嗎？

我相信這位山賊一定是真正的菩提。





                                                                  ——2013.2.16於陝西西安


(ps.關於一部電影的看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不一定能準確地描述它其中的真意，其中不乏有些上頭的成份。但我的思考是清醒的，我也一定明白《大話》是經典之作。這是真正留下歲月痕跡的電影，像經典致敬。同時我也殷切地希望，多年後的《降魔》同樣不會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