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击/四百下/胡作非为
導演: 法蘭索瓦楚浮2013-02-18 01:4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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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遍看《四百擊》,我更注重於觀察形式。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特呂弗對鏡頭的使用和剪輯上。結果,在剪輯上,我沒有發現值得探討的東西。特呂弗喜歡使用淡入淡出和劃變,片中的幾次剪輯基本上是連接性和古典式的。與戈達爾瘋狂的跳接相比,特呂弗顯得比較中規中矩。但話說回來,對於《四百擊》所述的題材,在剪輯上也確實不必玩太多花活,鏡頭與段落才是真正該有所表現之處。在這一點上,特呂弗做的非常出色。下面,我就從幾個鏡頭與段落說起,結合故事內容與人物,簡單談一談我的看法。
第一個值得一書之處,是安托萬在母親的梳妝檯前,玩弄母親的化妝品。這個時候,觀察構圖,我們會發現畫面中存在著三個安托萬。一個是安托萬的本體,一個是梳妝檯鏡子中的像,還有一個是衣櫥鏡子裡的像。也就是說,安托萬分化成了三個部份。我認為這種「由一化三」的呈現方式可能存在以下幾種象徵含義。首先,是安托萬自我的分裂。梳妝檯的鏡子表現他的正面,意味著他對自己的直視;衣櫥鏡子則映射出他的側面,安托萬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也就意味著這是個被忽視的側面;而安托萬的本體處在正面與側面的包夾下,蘊含著自我認識下的迷茫與選擇。其次,是隱含著安托萬與父母的關係。梳妝檯可代表母親,即母親眼中的安托萬;衣櫥距離較遠,且僅為側面,可代表繼父眼中的安托萬,象徵一種認識上的侷限和關係上的較為疏遠;而安托萬自己則夾在父母中間,以無意識的狀態認識著自己。第三種解釋則可由場景來劃分。我發現電影的前半段一共只有三個場景:家、教室和街道。故事在三個場景的不斷轉換中慢慢發展。安托萬的三個分身(兒子、學生和頑童)可以歸入三個場景中,表明三個場景中安托萬不同的身份與心理狀態。不過第三種解釋,我自己也略覺牽強,也許這只是數字上的巧合吧,特呂弗並沒作如此打算。總之,鏡子一向是最具表現力的道具,從這個鏡頭中,我們可以由安托萬影像的分裂,得出他心理狀態的不穩定,特呂弗藉此為之後安托萬的「叛逆」埋下伏筆。
第二處是安托萬與勒內逃學後來到遊樂園,進入了一個旋轉機。安托萬隨著機器的旋轉,藉著離心力,慢慢貼上牆壁,在牆壁上變換姿勢,顯得非常快樂。在呈現這一段時,特呂弗讓鏡頭在安托萬和機器外的觀看者間來回遊移,表現出機器的旋轉和安托萬的感受。很明顯,如此的交替所要體現的不單單是身理上的暈眩和物理上的離心力,更是展現了安托萬精神上的狀態。為什麼他會顯得很快樂?我認為,那正是離心力所帶來的。離心力象徵著掙脫束縛而獲得自由,恰是這自由的快感激發了安托萬的快樂。然而,換得自由的籌碼則是暈眩,使自己陷於失控的狀態。這似乎也隱含了安托萬此後將為自由所付出的代價。看過《愛情狂奔》的朋友一定知道,安托萬與薩賓接吻時,所閃回的回憶恰是他在旋轉機裡的時刻。這也印證了一點,在旋轉機裡的經歷對安托萬而言,是獨一無二的體驗,是他對「快樂」這一概念純粹的界定。
第三處,是特呂弗對伸縮鏡頭的使用。在安托萬被繼父問及有沒有動過雜誌時,安托萬予以否認。這時,鏡頭推近,我們看到了一張典型的撒謊孩子的臉,緊張而又故作鎮靜。接著,鏡頭又慢慢拉遠,父親沒有再追問安托萬。還有一處,是安托萬謊稱母親死了,接著回到教室,父母來到學校,安托萬被叫出去。這時,安托萬知道謊言被揭穿,鏡頭再次推近,呈現出一張慌張甚至有些絕望的面孔。特呂弗為何要如此伸縮鏡頭呢?我想,是為了讓我們注意安托萬的心理變化和狀態。伸縮鏡頭相比於特寫和近景間的切換,好處就在於更自然、更連貫,不會顯得突兀和誇張,更能引起觀眾的注意和心理上的共鳴。通過這兩個鏡頭的處理,我們彷彿瞬間進入了安托萬的心靈,體驗到了他的情感。他的恐懼,他的驚慌,他的忐忑。這些情感在鏡頭一推一拉之間,盡顯無遺,躍然於畫面之上。
第四處,是安托萬第一次離家出走,在街邊偷牛奶的鏡頭。安托萬先試著偷一盒牛奶,結果發現太重而無法搬動。他從畫面的一側跑到了另一側的畫面之外,但觀眾知道他並沒有離開,答案就在於他的影子。我們看到,他在牆上的影子先於他出現在畫面之中,影子慢慢向牛奶靠近,很快安托萬的身體飛奔入畫面,如一隻偷襲的獵豹般攫走了一瓶牛奶。我認為這一段落,特呂弗不僅設計得巧妙,沒有移動攝影機,用一副固定的畫框講述了一段運動中的情節。而且還蘊含了一定的象徵含義。陰影像徵著安托萬偷竊的歹念,這一歹念先於安托萬進入鏡頭,意味著歹念先於行為,從而主導行為。在歹念的引領下,安托萬第一次進行了偷竊。這代表著是一個開始。
第五處,是第二次離家後,安托萬和勒內來到一家木偶劇院,與比他們小的孩子們一起觀看《小紅帽》。特呂弗在這一段中呈現了很多張小孩的臉,他們興奮又恐懼。而與此同時,安托萬正與勒內商量著偷竊打字機的計劃。這一段的象徵含義顯露無疑,孩童稚嫩的臉孔意味著童貞,而偷竊計劃意味著罪惡,二者結合,即代表童貞的失去。而孩童的表情也應和著安托萬內心對於偷竊的感受,恐懼而又興奮。再看《小紅帽》,為什麼是《小紅帽》呢?很簡單,依然是像徵著童貞的失去。
第六處,是特呂弗對主觀鏡頭的兩次運用。第一次是安托萬被關入警局,他透過網格觀察囚室外的警局,警察和囚犯各顧各的,誰也沒有理睬他。第二個主觀鏡頭是在教導所中,母親來探訪安托萬。安托萬在交談之初心不在焉,這種注意力渙散的狀態被主觀鏡頭透露出來。安托萬在母親講話時,視線停留在她的帽子上,又移回她的臉。為什麼特呂弗要在這兩個地方使用主觀鏡頭呢?我試著做出以下解釋。在警局裡,安托萬第一次真正地感覺到了被父母的拋棄。父親把他扔在警局一走了之,母親始終沒來「相救」。他意識到這次不再是之前的小打小鬧,父母的拋棄和體制的介入,使他感覺到了一種嚴肅的變化。他透過網格,發現根本沒人理睬他。這一刻,他被真正地孤立和邊緣化了。這裡的主觀鏡頭通過安托萬的視角,撲捉到了環境的陌生與疏遠感,從而呈現出安托萬此時心理上的變化。而這種變化是整部影片中的一個節點,需要用一種既足夠有力又非常細膩的方式來呈現,毫無疑問,主觀鏡頭是最合適的選擇。而主觀鏡頭在教導所裡的運用,我認為是為了展現安托萬注意力的渙散,然後以此與交談中接下去的內容作對比。當交談深入,母親告知安托萬,他們不會接他出來。這個時候,安托萬的注意力開始集中,漸漸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和希望的破滅。換言之,孩童的無意識在成人的殘忍的介入下不得不轉變為一種有意識,哪怕是痛苦的意識。這裡的主觀鏡頭是對孩童無意識的典型表現,是對比的一部份,藉以體現安托萬在遺棄下的落寞,。乃至絕望。
第七處,是對安托萬的採訪。固定機位,近景,類似紀錄片的拍攝手法,一段幾近真實的採訪。特呂弗為何選擇這種形式,難道僅僅為了表現採訪的內容嗎?我想這只是一部份,特呂弗想要做的,是賦予安托萬一次談談自己的機會。我們可以發現,安托萬從不怎和父母溝通(他母親也如是說),和老師間只存在敵對關係。唯獨和朋友勒內,才有很多話題,但他的心裡,仍舊積聚著很多沒有傾吐的話。於是,他對著一個鏡頭中不存在的採訪者,述說了對母親的感受,心裡的苦悶以及幾件不為人知的事情。這種假借客觀的主觀方式,非常別緻,通透而且自然。它提供了一種現存的渠道,讓我們直面安托萬,了解他的想法與感受。特呂弗乃至許多法國導演,都擅於運用這種「跳出來」的方法來毫無斷裂地繼續故事的講述。這段採訪,可謂此中典範。
最後一處,當然就是末尾的偉大定格。定格之前,攝影機隨著安托萬一路逃跑,經過一次淡入淡出後,攝影機暫時離開安托萬,開始展示大海。橫搖之後,又回到安托萬身上,他一路小跑,來到海邊。這時,攝影機停止運動,他在海浪中踏了幾步後,向攝影機走來,回望,眼睛注視著攝影機,定格!鏡頭拉近,安托萬的臉。整個結尾可謂一氣呵成,當中雖有一次淡入淡出和一次剪輯,卻毫不影響其連貫性。最後的定格與推近使影片在氣韻上得到了昇華,它提醒了我們:「請看看這個孩子。」,於是,我們看了,繼而自問,我們看到了什麼?一張在大海的襯托下面無表情的臉。頓時,結合之前的故事,一種不可言傳的情感瀰漫整個畫面。憂傷?迷惘?悲傷?希望?不可捉摸,卻又顯而易見。特呂弗用最返璞歸真的方式結束了整部影片,那就是回到瞬間!
歸結起來,特呂弗對鏡頭的使用和選擇都獨具匠心,合適恰當,簡潔又不失巧妙,寥寥幾筆就把情節、心理與象徵一併表明,清晰準確,舉重若輕,揮灑自如。
對於《四百擊》的內容,我這裡談得不多,因為要談的話恐怕就得寫另一篇文章了。總而言之,我對這部電影所謂形式上的研究是非常散亂而無章法的,只是純粹地擷取幾處略作分析。在我看來,要真正研究一部電影,非得拉片不可。而且,即使拉片也很難面面俱到。一部電影,隨便挑一個方面,都足夠寫上兩三篇論文。越好的電影越是如此,所以,如果時間與精力允許的話,加之進一步積累專業知識,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真真正正,安下心來,從頭到尾分析一部電影。不過,就現在來看,這太難了。多方面所限,我也只能做到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