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與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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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看《紅樓夢》時覺得，中國古典文學看這一部足矣，把儒釋道都闡釋得清晰而優美。三國講權謀，水滸有政治，這兩部大概驗證了中國人骨子裡對陰謀論、腹黑學的偏好。而西遊，則更像是兒童文學。但看過《西遊降魔篇》，我才發現自己大大低估了《西遊記》，甚至想把它拿出來再看看。

《西遊降魔篇》有幾個很好的概念：佛法、魔性、男女之愛、寬宥。

孫猴子被如來囚禁了五百年，終於跳脫出來，憑藉一身本事和殺氣，所向披靡。但是，「你只是逃出了如來的山洞，卻沒有逃出佛」。這句台詞幾乎讓我耳朵都豎起來。什麼叫逃出，什麼叫沒有逃出？一朝得勢尋恩報仇是逃出，還是認清須臾無常是逃出？擺脫當下的妄念是逃出，還是無所謂妄念叫逃出？為天下大愛而放棄男女之愛是逃出，還是倍受輪迴折磨終於說出「我愛你」是逃出？執著堅持是逃出，還是溫柔捨棄是逃出？不顧一萬年而只爭朝夕是逃出，還是永世等待是逃出？

當我們年紀輕輕一路高歌凱進時，什麼都是束縛，什麼都是桎梏。但是叛逆的心，怎麼可能逃出佛呢？我們以為出了山洞，山那邊有另一片天，但是佛祖卻籠罩在寰宇。他的雙眼流過世間所有人的淚，他為我們承擔著貪嗔痴慢疑，他眼見我們一步步走錯，也只是看著，不言不語。只因為這些都是必經之路，他在菩提樹下早已想清。

沒有當過無法無天的孫悟空，我們又怎麼會得到一枚戒指變的緊箍咒呢？那枚戒指，曾經成全過凡人的殺戮，也幻化為凡人的愛戀，見過淋漓鮮血，還聽了一片衷腸，最後，摘下來，戴在牴牾者的頭上。

我不知道每個人是什麼時候被收服的，我也不知道人要走遍世間多少路，才能問心無愧不說謊。段小姐一介文盲都明白的道理，卻讓玄奘用了半生才了悟，放下對於信仰的執念，承認小愛也是愛。

基督講究洗禮、告解和祈禱，而佛教尋求頓悟。我有許多許多的話要傾訴，可是開口和落筆，都成了罪愆，只能在看到這種具有諸多隱含意義的作品時才有機會落一場熱淚。在種種開悟里，有多少是不得不妥協的無奈，又有多少是對過往孽緣的化解？我有心問佛，卻知道佛祖啊，只會面對你我的惺惺醜態，念一篇無字的經文，投來一束閉眼的目光。

人心裡的魔，真的是殺掉一個再生一個嗎？當我們把魔和佛放在一起，不再計較哪一個是永恆的善，哪一個是十惡不赦，當我們知道誘惑的面具下隱藏了多少血腥，而妖魔鬼怪其實也可以成為取經的聖徒，大概我們會對眾生有更多的原諒，對我們自身有更多無所謂執與不執的寬宥。

如果你遇到一個人，在本應給你一個哭臉時給了你一個笑，在本應殺你時放你出來去走一條充滿險境同時也隱藏新生的西天之路，那麼記住，他是來贖你的。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經贖了你。

高鶚寫的《紅樓夢》後半段難入流，唯一合理的，大概是賈寶玉出家。以前有人問我，萬一有一天你的此生摯愛死了，你會怎麼辦？我給出的答案是，大概只能出家了。我說過，你一定要在我之後再死。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那就是在這個他活過的世界裡我唯一能做的事，其他的，對於很多人有意義，但對於我而言毫無意義。剃髮，並不是佛祖強迫你斬斷了七情六慾之根，而是這個紅塵已經在我的心裡流轉到極致了，沒有什麼慾求也沒有什麼遺憾了，那麼就把這個渺小的生命隱藏在更高級的追求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