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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西瓜子

2013-02-26 04:35:35

關於《林肯》的前前後後以及一點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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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肯愛講故事,說笑話,留給後人的,卻總是一副憂愁印象。四年任期里,他幾乎是在刀鋒上作出了一個又一個艱難的抉擇。
差不多是在他當選總統的同時,南方七個蓄奴州決定脫離美聯邦。那時美國南北方經濟模式的矛盾愈烈,南方奴隸制的運行承受著越來越大的法律及道德上的壓力,眼見新當選的總統又是身為溫和廢奴派的共和黨人,那麼脫離聯邦成為了蓄奴州的最好選擇——他們要成立自己的國家,一個與崇尚自由與人權的美國不同的,奴隸制的國家。
作為一國的最高行政長官,同時也是一名堅定的聯邦維護者,在自己的任期內任憑領土分裂而坐視不管,是林肯難以承受的罪責與自責。在這樣的背景下,林肯發起南北戰爭的初衷,僅僅是希望通過強硬的姿態將高調宣佈獨立的南方州收歸聯邦。可當林肯以三個月的期限徵用七萬五千名民兵,打響南北戰爭時,他不曾想過,這場戰爭將成為折磨他餘生的噩夢。
戰火蔓延一發不可收,當他看到曾經豐饒的南方日漸淪為焦土,自己的戰爭決策成為生靈塗炭的源頭,而維護國家領土完整的訴求為戰爭提供的道德支撐在無數生命的喪失中逐漸搖搖欲墜,作為美國曆史上首屈一指的政治天才,林肯將一個更加永恆的主題引入了戰爭動機——解放黑奴。

他是正確的。任何畫在地面上的邊界都可能在某一天被更改,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將是恆久不變的真理。對平等自由的訴求貫穿整個人類歷史,在南北戰爭之後的百年里,在黑奴獲得人身自由之後,更加進入了一個激烈澎湃的階段。是林肯,有意或無意的,開啟了那扇門。《解放黑奴宣言》宣告了這一時代的來臨。還不夠,林肯要將這一粒閃光,寫入憲法,要在這個法律至上的國度里,讓黑人的自由得到法理的保障,讓奴隸制真正失去存活的土壤。那就是美國憲法十三號修正案——「任何人不得使為奴隸;一切形式的奴隸制度和奴隸買賣均應予以禁止。任何人不應被強迫役使。任何人不應被要求從事強迫或強制勞動。」

而這個決定將林肯逼到了絕路之上。史匹柏的《林肯》就此展開。
當南北戰爭還是一場單純的為維護國家統一而發起的戰爭,林肯身後站著的是整個北方。
當林肯將解放黑奴的思想引入戰爭動機,顯示出了他作為政治家的高瞻遠矚以及精明獨到的眼光。
推出十三號修正案,林肯將身後的民主黨人拉到了自己的對立面。當時的民主黨中,即使最開明的成員也也憂慮於一旦四百萬黑奴一朝之內獲得自由,對於整個社會秩序的衝擊,極端保守的那些,則斥之為褻瀆上帝。
而對於共和黨內的廢奴激進派而言,廢奴提案不過是勢在必行的一小步措施,溫和派的總統在他們眼中始終是那個膽小的騎牆派。他們中的代表人物steves繼續與林肯爭吵著在戰後建立黑人農民階級需要給予他們的金錢土地以及政治上的完全平等權利。
不止如此。片中,大勢已去的南軍派出特使團,等待與聯邦政府議和,林肯卻遲遲不見。因為他深知一旦南方保守勢力回歸議會,十三修正案的通過,將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可林肯何嘗不知,這是一個多麼危險的舉動。四年,太多的同胞相殘,舉國期盼的,莫過於和平安寧。一旦人們得知深得信賴的總統以延遲戰爭終止為代價推行修正案,林肯將面對的是全體人民的拋棄。即使是林肯自己的國務卿,在得知這一內幕後,也震驚的無以復加。在當時,再沒什麼比結束流血更加入心所向了,遑論一條充滿爭議的修正案。
而林肯自己,又何嘗不想早日結束這場噩夢,前線頻傳的捷報早已無法令他歡欣,時時刷新的傷亡數字如巨石般壓在他的心頭,令他無法喘息。

受人愛戴的林肯,在戰爭中英明決斷的總統,高票連任。新的任期即將開始,大好前途。為何要將自己置於如此艱險之境,腹背受敵。
律師出身的林肯,篤信法律的力量。他知道當下解放南方黑奴最為便捷的方式是援引法律。戰時出台的《沒收法》賦予聯邦政府權利,以叛軍財產的名義將叛軍的黑奴沒收充公,使他們脫離奴隸身份。可這其中蘊含的意味便是承認黑奴是個人財產,這與解放黑奴的本意背道而馳。不僅如此,所謂叛軍是指戰時敵國的政府或人民,但聯邦政府自始至終都拒絕承認南方政府,僅認可為:反叛分子棲息於南方地區。因此一旦沒收黑奴,無論是領土完整的訴求還是解放黑奴的訴求,都將在法理上節節潰敗。問題還沒完,這條僅僅適用於戰時的法律,在戰爭結束後,將失去效力,黑奴的命運,又將由何保障。
只有憲法,能夠一勞永逸的解決這個問題。

但這是個何其艱難的過程。
眾議院上,議案的通過需要三分之二的贊成票,當時林肯領導的共和黨佔百分之五十六的席位,餘下的二十票,需要一張一張,從民主黨中爭取過來。拉票需要誘餌,又不能違法,不能用金錢賄賂,只能承諾提供職務,角落裡的政治交易,在片中上演的生動。
與激進派,面對廢奴的議案,算是站進了同一條戰壕,但激進派的許多幾乎在一百年後才得以實現的超前觀念,在當時幾乎會激怒所有的普通民眾,這一點又往往被對手民主黨加以利用。於是林肯猶如高空走鋼絲,既要拉攏激進派,又要抑制他們的表現,以免過猶不及引起溫和派的反感。
必要之時,總統要親自上陣,站在遊說對象家門口,一番推心置腹,生將口口聲聲憎恨黑人的民主黨人拖入了內心的掙扎。
正式投票前的那個夜晚,他對著自己的內閣咆哮:我是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身披無上的權力,要求你們去為我找來最後兩票!現在!現在!現在!!!
他得到了那兩票。
於是,他在《解放黑奴宣言》中許下的承諾:「黑人奴隸從今,以後,永遠,獲得自由。」終於邁出堅實的第一步。

戰爭隨後結束。這場戰爭最終耗時四年,吞噬六十萬生命,整個南方地區幾乎化為焦土。

對此,片中南軍副總統Stephens尖銳的質問林肯:「你是用民主戰勝我們的嗎?你是將自己的政府建立在炮火與死亡之上!」沒錯,這是始終縈繞在林肯眉頭的哀愁,是讓他夜不能眠的惡魔,是他為了另一個更加宏大的目標不得不割捨的內心的安寧,這是林肯面對現實的退讓。
廢奴激進派領袖steven,致力於黑人平等運動三十年,孤傲強硬的性格讓他對自己的理想從不諱言,即使被別人視作怪物。但為了提案的通過,他在投票前與民主黨的最後一場關鍵辯論中違心的說出:「我並不認為所有人生來平等,只是承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實則人生來平等是他以生命捍衛的真理,他的黑人女管家就是他深愛的妻子。
生活在同一個國度中的人們,在一個公平的程序下,共同商議、彼此妥協,以實現自己與他人的利益與原則、理想與未來,這就是現代文明下的政治,凝結出許多美好。然而在現實中,卻總是與黑暗伴行。
戰爭結束六天後,林肯被狂熱的奴隸制維護者刺殺。這幾乎是一個完美的悲劇,大業未成,英雄已逝。

然而我對此並不滿足,仍然心存疑慮,關於動機。

影片中,那個久久等待議和的南軍特使團成為民主黨阻礙議案的最後籌碼,林肯在投票面對的最後一個質問是:究竟有沒有邦聯特使團抵達華盛頓?
在白宮書房裡的林肯從容應答。他的答覆應該是:不,沒有邦聯使者抵達華盛頓。
當然啦,特使團早已被林肯派人送到了維吉尼亞的漢普頓港靜待局勢發展了。這文字遊戲玩兒的,簡直和柯林頓的「I did not have sexual relationships with that woman, Miss Lewinsky.」 有的一拼。
以康德的理論來看,這不是一個謊言,而是一次誤導(misleading),情非得已之下為了良善目的不得已而為之的誤導。華盛頓沒有邦聯使者,這是一個事實,雖然並非全部事實。
導演史匹柏無意將林肯塑造成為一位聖人,因此也並未避諱這個值得爭議的小小細節,包括拉攏選票的種種,相對客觀的展示了政治的灰色地帶。
即便如此,他也在影片中,對觀眾進行了一次誤導,無關良善目的,出於影片定位。
那就是關於林肯的動機。影片中林肯強推十三修正案,關於其中的深層緣由,卻是以近乎浪漫主義的方式一筆帶過,借林肯之口,用歐幾里得的公理,對平等的理念,進行了一次簡練而高貴的闡述:等於同量的量彼此相等。這條兩千年前的數理公理,以一種不容辯駁的姿態,為林肯的所有糾結輾轉,敲定了最後的決絕。
此外影片中還提到過,林肯的父親反對奴隸制,曾經舉家離開蓄奴州肯塔基,遷至印第安納。林肯自幼受到的影響,可以見得。
這些美妙的思想、正直的家庭傳承,都是促使林肯做出那個偉大決定的動機,但卻並非所有動機。
還有一些片中沒有提及的事實:那時,黑奴們並不只是在等待憲法賦予他們自由,資料表明,隨著黑奴進行了大量的組織、遷徙、抗爭,尤其是利用戰爭期間社會秩序被打亂,奴隸制實際已經日薄西山,林肯的提案只是順水推舟,承應了潮流;那時,廢奴在林肯領導的共和黨內人心所向,但《解放黑奴宣言》作為一項戰時措施,將在戰爭結束時失去憲法上的有效性,因此即使阻礙重重,林肯也要趁最南方回歸前的最佳時機,完成憲法廢奴,以穩固自己身後的共和黨選民。
在恰當的時候做出恰當的決定,不惜代價,林肯是精明睿智的政治家的典範。即使身處最艱難的時期,面臨最絕望的困境,他的一次次選擇不僅獲得了當下的成功,也經受住了歷史的考驗,因此才會在一百五十年後仍被後人歌頌敬仰。

這就是政治,其灰暗不僅存在於手段,也滲透入動機。比起過程與結果,動機中蘊含最多的道德因素,因此也最難純淨。我們最願意去掩飾與美化的,也往往就是我們的動機。而這恰恰已經證明了動機的價值。
現實中我們對政治最大的期冀,只能是通過相對公正的過程,得到一個暫且光明的結果,十三號修正案正是這樣的產物,正如片中,投票前夜,林肯對他的內閣說:「我們踏上歷史舞台,手握人類尊嚴命運。」我並不認為林肯說過這樣的話,但我認同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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