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萬箭穿心也要自由呼吸

萬箭穿心。
去年十二月，一個喜歡的作者在微薄上推薦了這部影片。寥寥數語概括的是個發生八十年代的在武漢，充斥著市井煙火味道，真實瑣碎的故事。
 不知什麼時候起，無論是書籍還是影視，選擇越來越偏向於一些平凡，細微，描寫世俗，反映生活的家長里短的現實主義作品上，而對那些華麗浪漫，驚心動魄的傳奇嗤之以鼻，失去興趣。或許是因為開始意識到那些作品更能幫助我明白自己究竟處於一個怎樣的世界中；也或許是隨著年齡遞長，已經了解到自己到底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所以避開那些華而不實，使自己保持清醒，不被花哨的障眼法迷惑。
 
萬箭穿心就是這麼個不花哨，不帶一點障眼法的故事，它甚至樸實到有些吝嗇，沒有給觀者一粒稍顯亮麗的鏡頭。118分鐘的背景里，看到的只是武漢陰沉的天空、扭曲的街道、擁擠的磚房和吵鬧，身份低微，庸庸無為的人群。由始至終營造出的壓抑，逼仄，卻又是最平常不過的氛圍將觀者輕而易舉地帶入大城市裡小市民的日常生活中，使其直觀地感受到屬於他們的喜怒與艱辛，付出與滿足。
而其中唯一能夠給予觀者些許快慰的，就是李寶莉那抹遭受重創後，含著一點尷尬，一點淒涼，苦澀又堅強的微笑了。那個瘦弱，卻有著無限生命力的女人，從一位叉著腰在街邊為幾塊錢對車伕不依不饒，在外人面前對丈夫呼來喝去指手畫腳的白淨少婦，變成了一個不究衣著，步履顛簸，黝黑駝背，被兒子視若仇敵的扁擔「婆婆」，期間心酸糾葛讓觀者落淚之餘不禁會問：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不過是湘南女人特有的潑蠻，加上武漢本地人天生的驕傲和優越感，使她在她那位鄉里小知識分子的懦弱丈夫面前本能地強勢，頤指氣使。她甚至天真地可恨，沒有一點點狡詐，圓滑，陰謀和心機。假使有，在發現丈夫出軌的時候，想到的，也許是以此威脅提出離婚，奪走他終於分到的新屋，讓他身無分文，無處可去最後心甘情願重新回到自己身邊。而不是在旅館附近報了警，告訴警察那裡有人賣淫，然後讓丈夫丟了職位，知道真相，灰心失望而跳了江。
而令人動容、震撼的是，這一連串本該摧毀一切、悲劇收場的不幸對李寶莉卻像一種重新開始的動力。丈夫的死沒有讓她哭天搶地一蹶不振，反而像一支鎮定劑，使她平靜下來，集中精力對付以後的生活：去做扁擔-最低賤，但來錢快的活計。她甚至不願意多看一眼丈夫的遺像，並不是因為冷硬無情或還在怨恨，而是因為她明白，即使她把遺像天天捧在手裡丈夫也不會活過來了，但她還得活下去，她的兒子還要上大學，她的婆婆還需要照顧。要想繼續生活，就不能回頭看，就必須咬著牙根兒，卯著勁兒一心一意地朝前走。然而兒子不明白這個，認為是她逼死父親，始終對她心懷憎惡。兒子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李寶莉終於鬆了口氣，以為所有的困苦都已經過去，結束了。卻沒料到兒子在餐桌上竟提出要跟她脫離母子關係，並且要求她搬出父親留下的屋子，讓奶奶獨自居住。兒子冰冷的言語和決絕的臉像一個鮮紅巨大的叉號，乾脆俐落地蓋在李寶莉這十年間全部的操勞與忍耐上，將它們統統否決掉。一番爭吵後，李寶莉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一整天都沒有回家，婆婆擔心她會出事，央求兒子去找，兒子卻嗤之以鼻，漠然地丟出一句：「你還不知道她？她才不會想不開。」從這兒看得出，雖然平日裡不怎麼與李寶莉交流的兒子，也是了解她的。的確，她不會想不開，不會像丈夫一樣，生活面前投降，懦弱地選擇死亡。無論日子有再多的糟糕、磨難、失望她都能像挑著扁擔那樣，兜兜轉轉跌跌撞撞地撐下來，走過去。
不知道看過這部影片的人是否有過和我同樣的誤解，在影片中段，寶莉的丈夫自殺之後認為她這樣的堅持，只是為了孩子和老人，只是出於一個中國傳統女性被逼無奈的責任心。直到影片的最後，寶莉提著行李對來向她道歉的健健—那個一直默默在暗地裡幫助她的小混混說：「老子沒空跟你置氣，還有大半輩子要活呢。」才明白，她的堅持是種在本能里得到昇華的力量，不管是為了家庭還是為了自己，只要還活著，它就會在她的身體裡永恆地延續下去，讓她即使萬箭穿心也能自由呼吸。
最終，寶莉還是對兒子妥協，坐著健健那輛會熄火的車離開了她一直全力守護不讓它散掉，但依然支離破碎的家。這樣的結局對於寶莉，不全是種遺憾，而更像種解脫，她終於可以放下一生中最沉的那個擔子，從此輕鬆過活了。
看過的一篇影評里有句話說得很漂亮：生活有時候就像片尾里那輛婊子養的汽車，偶爾會熄火，但推一推還是可以走的。
可幸的是，主人公，那個歷盡困苦的女人，一直都明白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