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豬的倔強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A君：
     看完Gran Torino，深感其實這部電影才是「刺蝟的優雅」，而非昨天那部沉悶的法國片子。前段時間我們還在討論菁英主義，儘管認同這是應該放棄的家長制。伊斯特伍德所扮演的科瓦爾斯基（最早見到這個名字還是馬達加斯加裡面的那隻企鵝）老派與固執到令人生厭。但不知道你是否也認同，在壓力下，是菁英而非大眾才會不惜代價地保有其風骨，氣節與尊嚴。
      很早很早以前，玩過一款D&D風格的RPG遊戲《博德之門》，任務中要帶領小隊奪回被巨魔攻佔的城堡，一位女貴族始終都不肯與冒險者同行，她罵那些冒死前來相救的英雄與僕人」豬一樣的生物「」疾病的使者「，情願待在城堡等待衛隊的到來。遊戲給了多處理選項，我選擇以死相逼，直接動手，結果她為了不讓」下等人「碰到，馬上割腕自殺了……
      是的，很迂腐，很可笑，就如同電影裡老爺子死活待在治安混亂的老社區，朝黃種人啐口水，朝黑鬼啐口水，背朝親人啐口水。但又可以為了自家草坪挺身而出。想到這，老爺子怎麼是門房文藝大嬸的那種難以靠近？毋寧是」豪豬的倔強「更加貼切。
      如果在你的意識中，「歷史的偶然性與必然性「是一個揮之不去的烙印。那麼我的思想烙印則是」人際在本質上是的隔閡還是統一的？「豪豬與刺蝟有所不同：刺蝟的隔閡是自己造成的，刺蝟的優雅中傳遞著很危險的信號，彷彿文學與閱讀是對現代生活的崇高拯救似的，我認為，這種活動充其量算是它所以為的那種活動的點綴。」《安娜卡列寧娜》，我懂，你不懂，我們沒法交流「，刺蝟的刺就長出來了，但問題不在別人，而是你自己犯賤跑去讀，對吧？而豪豬，老爺子的隔閡卻大為不同，電影展現了一個更為本質上的隔閡：經濟，文化，性情。必須首先承認，這是一部白人視角下探討隔閡的片子。其中關於苗族人，白人在眼神對視，批評接受甚至戀愛方式等細節差異上的展現令人印象深刻。另一層隔閡體現在白人內部，時代的不同也產生誤解，這一點片頭教堂就明確體現了，還有之後大兒子勸老爺子搬家的橋段。
      所以，至少「隔閡」這一主題的表現是伊斯特伍德有意為之，影片中劃出「隔閡」的兩個軸線，地域的和歷時的。而老爺子恰好處於這兩條軸線的中心點上：同時遭受家庭歷時上的隔閡以及社區友鄰地域上的隔閡。迄今為止，我對」人際在本質上是的隔閡還是統一的？「所思考的回答是：群體意義上的隔閡普遍存在，但個人意義上「隔閡」的消除依然是可能的。就像片中老爺子與那對苗族姐妹，包括被戲稱為「27歲處男」神父所達成的理解一樣。老爺子與家庭，社區間各自的單重隔閡看起來無可救藥，但他與苗族姐妹卻可以跨越雙重隔閡，這不是顯得很奇怪嗎？
      如果說「豪豬的倔強」是對整個電影裡面老爺的個人總結，那麼老爺與那三位少年（苗族兄妹，神父）之間的線索則可以說是《老人與海》的微縮復刻：老人，大海，孩子，魚。最後對黑幫的復仇，正好也體現著海明威所謂：「壓力下的風度」。我不能說個人意義上的相互理解是因為彼此之間的愛，難道群體之間沒有愛嗎？我也不能說個人意義上的相互理解是因為共同面臨的必然性威脅，難道群體之間沒有要共同面對的必然性威脅嗎？我更不能說個人意義上的相互理解是因為文學/哲學/詩意的拯救，壓根兒沒有這回事。
       完全從電影敘事中故事走向的可能性得出這個結論，沒有下述所說的元素，故事寫不下去：個人意義上的相互理解，首先是誤解。一種「相互尊重他人『好'"然後打死不相往來的相對主義不可能產生相互理解。誤解之後是諒解，可能是對文化差異的寬容，也可能是對偷車的不介意，也可以是對種族歧視的忍耐，總之，這種諒解是雙向的。悲哀的是，個人意義上的相互理解有時非但不能幫助群體意義上的相互理解，反倒會在兩個群體間看來，多出兩個異類，會加劇個人與群體之間的隔閡。這一點在電影裡面也反應地非常突出。
       相互理解的代價是老爺子用生命去償付的。老爺子願意，是因為他終身背負著劊子手的折磨，他的摯愛已經離去，最後的牽絆正等待著他去守護。其他人呢？我很喜歡這個結局，你說伊斯特伍德的片子一般都不差，大概就是這個原因。他不藉助電影製造幻覺。老爺子的死看起來像是一場英雄般的救贖。可為什麼沒有人追問真正殺死他的東西？不是他痛毆痞子的」護犢心切「，不是他最後復仇」壓力下的風度「，而是那個亞裔群體，他們的匪幫不容同類融入正常的白人社會，他們的社區要誓死保守群體內部」秘密「。他挽救了一個苗族少年，同時也被苗族社區殺死，（這個故事又有點周處除三害的味道呢）。
      既然否認了菁英主義，但我認為，去完成個人意義上的相互理解大概還是只有菁英們才能去完成和負擔，當然這種菁英已經是廣義上所有的「豪豬」們了。刺蝟們相互理解也就理解了，蜷局一隅。而豪豬們的事兒卻總是那麼接地氣。
      最後為老爺子附上海明威《真實的高貴》，（如果你沒讀過，也一併附給你了）：
 「風平浪靜的大海，每個人都是領航員。
但是，只有陽光而無陰影，只有歡樂而無痛苦，那就不是人生。以最幸福的人的生活為例--它是一團糾纏在一起的麻線。喪母之痛和幸福祝願彼此相接，使我們一會傷心，一會高興，甚至死亡本身也會使生命更加可親。在人生的清醒的時刻，在哀痛和傷心的陰影之下，人們真實的自我最接近。
在人生或者職業的各種事務中，性格的作用比智力大得多，頭腦的作用不如心情，天資不如由判斷力所節制著的自制，耐心和規律。
我始終相信，開始在內心生活得更嚴肅的人，也會在外表上開始生活得更樸素。在一個奢華浪費的年代，我希望能向世界表明，人類真正需要的的東西是非常之微少的。
悔恨自己的錯誤，而且力求不再重蹈覆轍，這才是真正的悔悟。優於別人，並不高貴，真正的高貴應該是優於過去的自己。」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