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者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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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高潮在最後，斯特恩斯在士兵的推搡下，踏著同伴的鮮血，踉踉蹌蹌地走上斷頭台。回首台下，朦朦雨霧中，眾人仰起的面孔模糊渺茫，但他知道，他們在等待著觀賞他的死亡。也許直到此時，他才真正清醒，才明白自己的幼稚和可笑，而就在前一刻，他還在一遍遍的向民眾們表白：「我和你們一樣。我和你們一樣……」
一個啟蒙者，卻妄圖在野蠻時代得到被大眾的理解，贊同，結果註定是被被啟蒙者吞噬。
躺在斷頭台上，斯特恩斯流下眼淚，他是有些後悔的吧，如果當初和她一起逃走，也許一切就會不同，也許他們會有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他記得她在向他請求時的恐懼和無措。
她說：「我可以去找你，我們可以自由地在一起。」
他反問：「難道將這個國家交到教士手中嗎？」
她的眼睛瞬間灰暗下去，喃喃道：「這幾天我已不再關心丹麥了……」
他們都看到了前途險惡，生死難卜，此時此刻，她能關心的只有他，而他，卻在關心著整個國家，無法捨棄的擔當，無從推卸的責任。所以，沒有如果，當他接受啟蒙思想，當他選擇啟蒙者身份，當他選擇用他的思想引導丹麥走出中世紀，他就選擇了最艱難最沉重的使命。
他為這些人民留下來，他以為他們需要他，就像蒙昧需要文明去照亮一般，他試圖用自己的努力去告訴他們「天賦人權」「人民主權」「社會契約」「人人平等」，他希望讓他們明白自己身為一個人值得更好的生活，這是他們應得的最基本的權利，他以為，他可以引導他們走出中世紀，走向現代社會。
他高估了民眾的悟性，也低估了傳統和教會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和影響力。習慣了匍匐在地，聆聽教會訓導的民眾是很難站起來的，跪拜已經成為他們的常態，甚至在他們的臆想中，他們其實已經站起來，而且站得比其他人都要筆直偉岸。
然而，斯特恩斯，這個自不量力的德國人的闖入，卻打破了這一切，美好的幻象破碎，真相如此不堪，清醒的代價是痛苦。數百年後，同樣選擇走上啟蒙之路的魯迅曾說過這樣一段話：「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嗎？」
我不知道斯特恩斯是否這樣問過自己，如果問過，他會如何回答自己呢？是不是也會在虛妄的絕望之中，給自己一個虛妄的希望：「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應該不會，丹麥的教會傳統畢竟不如中國幾千年的皇權專制傳統那樣根深蒂固，所以相對比之下，斯特恩斯所面臨的阻力遠遠小於魯迅胡適他們，他對於丹麥的啟蒙前景，應該是有樂觀估計的，但也就是這種希望，讓他在臨死前面對希望幻滅時的痛苦絕望，強烈深重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當然，與魯迅本人相比，他小說《藥》中的革命者夏瑜的命運與斯特恩斯更為相似，尤其是結局，更是宛若複製。或者可以換一個說法，啟蒙者的命運往往相似，孤獨一生，無人相伴，「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而其中最悲涼的莫過於被被啟蒙者吃掉。很不幸，斯特恩斯和夏瑜都是這樣的人，想來如果丹麥有所謂吃血饅頭就可治癆病的說法。想來，斯特恩斯斷頸處流下的鮮血也會遭遇和夏瑜一樣的命運。
然而，斯特恩斯是比夏瑜幸運的，縱使天地都背棄了他，卡洛琳也會堅定地在他的身邊，陪他一起走，她會害怕，但絕不退縮，她懂得他的理想和信念，並將它作為自己的信仰。所以在他死後，悲痛欲絕的卡洛琳並沒有立即選擇自殺，她勉力維持了五年的生命，只為了守護他未竟的事業，她將這一切寫成一封長信，交給了她的孩子，將啟蒙的火苗交給傳遞到下一代的手裡。
這世上能對抗時間的，唯有守護。
小說中的夏瑜卻是真正的孤獨者，生前死後一樣寂寥，無人懂得他的理想，更無人去守護傳承它。唯一肯為他的死悲痛的母親卻在看到墳上「紅白的花」時說：「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嗎？」
即使是最愛你的人也不懂得你，這是最大的悲哀和荒涼。用生命踏出一條路，回首望去，這條原本就不甚分明的小路上空無一人。一切都頭來，似乎都是空虛，這空虛之中，包含了深不見底的絕望，此時此刻，啟蒙者能做的，大概只有「反抗絕望」。我一直感覺小說的最後一幕：「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就是啟蒙者命運的象徵。它不知道要去哪裡發出不吉利，討人厭的嘶鳴，但它必需要一直吶喊下去，它要用難聽刺耳的聲音，讓人們看到殘酷黑暗的真實。
斯特恩斯還有一點比夏瑜幸運，那就是，他的啟蒙是自上而下展開的，而夏瑜卻是自下而上進行的。其實縱觀歷史上那些最終真正改革成功的國家，可以發現，它們的改革措施往往都是自上而下推行的，其面對的阻力往往小得多，而且持續時間更長一點，對民眾們的影響也更大一些。短暫的復辟也無法熄滅民眾心中已經燃起的啟蒙的火焰。卡洛琳的守護最終之所以有意義，也是有這方面原因的。當然了，這也需要傳統的勢力不是太過強大頑固，支持啟蒙和改革的上層人物手握足夠的實權，否則結果就只能如清末的維新變法一般，只進行了短短103天就夭折了。
影片的末尾，孩子們拉開窗簾，陽光照進房間，其中的象徵意味如此明確，啟蒙的光亮終會衝破愚昧的黑暗，讓人們看到、走進一個全新的世界。當一個國家敢於也可以以一種從容的姿態拍出這樣一部影片，反思曾經，紀念啟蒙，那就說明這個國家早已經走出了中世紀，進入了現代社會。
我期待大陸可以早日拍出這樣一部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