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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降魔篇--Journey to the West: Conquering the Demons

西游降魔篇/除魔传奇/西游

6.8 / 10,223人    110分鐘

導演: 郭子健 周星馳
編劇: 周星馳
演員: 舒淇 文章 羅志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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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徹-笑語

2013-03-14 12:08:35

電影《西遊》的現代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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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星馳成熟了。
       神話永遠存在,這是人的無意識結構的錨定點,是代表著人生方向的精神父親的手勢,因此精神分析和文化人類學都將神話視為理解人類共同體的出發點。由於科學時代與中國傳統文明的不相容,支撐人生意義的神話結構一個個破碎,一代代人的熱血只能在無可把握的歷史洪流里步入虛無,只能在科技和財富所提供的現實里尋求最基本的庇護。好在仍舊有人將自己獻祭給心底的神明,試圖在這個時代找到飄零的遊魂共同的錨點。
      《西遊》在獲得中國電影前所未有的票房的同時,也創造了一個新的神話,一個在《大話西遊》中尚不成熟的童話之後真正的神話,比之牛郎織女梁祝更貼近我們的內心。在漢傳佛教並不漫長的歷史中流傳著一個有關「燈」的傳說,禪門心法如同直指人心的慧火燃燈,在成道高僧的生命歷程中代代相傳,照耀著眾生迷途。在這女人的萬古長夜裡,《西遊》就點燃了一盞燈。

                         1 周星馳和他的電影美學

       電影是現代文明的一個實在原點。當愛迪生創造了電影的物質形式,不知道他是否幻想過在他手中創造的也是數千年文明的一個新起點,書籍用文字元號構築起我們這個物種獨特的象徵世界,電影則將我們內心的螢幕外化,將想像投注其上,如今的筆記本電腦、iphone已經可以讓我們與這個外在螢幕合二為一。而想像是屬於女人的。精神分析區分了在世界層面男女兩性的差異,這種差異可以直接在托爾斯泰與杜拉斯小說的巨大不同中清楚的體現,如果說規則、秩序、意義這些符號化的象徵世界屬於男人,那麼以愛情為典型依託的想像世界則屬於女人;顯然相對於書籍,電影這種內心螢幕外化的方式更加適合於傳達女人的想像,也能更好的表達關於女人的神話。
       周星馳要迎接這個挑戰。周星馳是一個電影人,從演員到導演的一位完整的電影作者,出身於貧困的書香門第,後來單身的母親憑藉王勃的詩歌給他起了名字,如今他年已五十尚未婚配,也沒什麼好友;和杜拉斯很像,他不願意向觀眾袒露自己,他公開說:「要我說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性格如何,我認為是沒有必要的。坦白講,這不是我的意願。我不理會大家是否關心這個問題,……真實的我,哈!我勸大家還是不要知道最好了,而我也不會講出最真實的話,哈!哈!……我相信沒有太多人會喜歡我的為人,……根本上沒有人有太大的興趣。如果說真的是喜歡我的話,都只不過是螢幕上扮演不同角色的周星馳,止於此罷了。」
      這就是他的孤獨,他也順勢將自身融化在作品裡——沒有電影之外的周星馳。尼采關於美學有一個震懾人心的論斷,「藝術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來的形而上活動」,生命的珍貴就在於它可以是一場反自然、反實在的藝術創造,真相沒有意義;這就是悲劇的誕生。顯然周星馳就是這樣的一位藝術家,他是電影的祭品,也是電影的靈魂;他的電影創作具備生命美學的基底,因此有資格創造神話。
      在《西遊》之前,周星馳的美學代表作是《喜劇之王》,在這部作品中他集中展現了他的審美模式,那就是審丑。《喜劇之王》里有一個動漫的橋段,一坨屎沖走了,屎總是要被排除的,這是小丑演員自己,也是妓女。然而當一無所有的演員衝出房門,衝出這個世界的房門對著妓女高喊「我養你啊!」新世界就誕生了。在這深深的悲憫中,有一場革命。只有賣身也無法失去的尊嚴才能讓人成為人,這份尊嚴至少需要有一個人來承認,在並非人生如戲、而是戲即人生的演員那裡,沒有什麼可以讓人喪失這份尊貴。拉康說,女人並不存在,當男人找女人骨子裡和上廁所無異,妓女擔當著真相的位置、屎尿的位置;這是精神分析殘酷的美學。但在」我養你「時,女人無須滿足什麼條件,演員也是,在這個小世界裡,沒有什麼是被排斥的,女人存在;不必沖走什麼,我是一坨屎,好啊,因為天下大糞坑。周星馳在柴靜的《看見》里說,那些看似崇高的英雄總是很假,他自己希望展現一些真的東西;可惜人的脆弱並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小丑和妓女的悲劇正是其他人體驗幸福的前提,《喜劇之王》只是想說,如果還有美的話,那麼美在這裡。從尼采、薩特到拉康,幾位挑戰父親的男人都在為人世勾畫某種純粹的東西,他們說,正是在那看似崇高的幻影背後的虛無里,隱藏著被我們排除的如同屎一樣的柔軟而醜陋的真相,而憑藉這份真相,我們必須重估一切價值才能理解生命。對於這份體認,莊子用一句詩歌般的怒吼申明:「道在屎溺!」星爺很理解這一切,在他的美學裡,審丑就是一切。
      《喜劇之王》還只是一場白日夢,活在夢裡的人能才夠顛覆現實,王位還需要更深更強的創建。兩部《大話西遊》中周星馳刻畫了一個成人童話,孫悟空這位自由之神既不能讓自己自由也不能拯救愛人的生命,只能在最後的旅途中看著鏡像的自己演一出再來一次的喜劇,可惜人生戲並不能再來,月光寶盒沒用;故事中始終自由的是女人,女人們在愛情的賭註裡傾注生命,告別、死亡或終成眷屬都是成就,焦慮始終留給無法抉擇的那個「自由」的男人,這些女人都是仙女。這樣的童話顯然適合大學裡的屌絲們,也是屌絲們將這童話留了下來。
      《大話西遊》的故事中有一個很奇怪的見證人,唐僧。他不為世事所動,矢志西遊;他懂得悟空的苦難,一直對他「only you」;他只有一句通向根源的懴語,「生有何歡,死亦何苦」。憑藉這份深切的體認,《西遊》回到根源之地重塑那個起點,童話成了我們這個時代、我們這批中國人的神話,從此,星爺無愧為喜劇之王。

                                  2 隱蔽的原始場景

       原始場景是精神分析審美的起點。目睹父母性交的孩子要如何安放包括了自己在內的這一切?這就是原始場景,一種無論是否真實發生都已經發生了的、決定人世一生關係結構的原點。所謂亂倫禁忌,無非是從孩子的視角對父母與自己差異性的既成事實的一種承受和保護:由於我(孩子)不可以,所以父母這樣做不帶我是對的。很顯然,這樣的禁忌也僅僅是一種保護、一種防禦,所以當俄狄浦斯王自毀雙目遊蕩在克洛諾斯的時候,他向諸神和世界申訴他的無辜,在《安提戈涅》中他自己生命的結尾,他是獨絕的活著踏入冥府:活在死地,這是對原始場景直面或者叛逆的英雄式的答案。
       原始場景就是這樣實在的創傷,始終在那裡,所有的創傷背後都有某種原始場景。西遊的故事就是我們民族的原始場景。
       原點很淒涼。玄奘西遊,在那個時代里所冒風險遠高於今日,從佛教入中土到他滅後百年的五個世紀的西遊取經潮里,史有明載的和尚就有170多位,活著回來的只有43人。他為了能夠完成夙願,出行前便已苦行仙道,飲水食草、百獸不侵。即便如此在取經路上也經歷過如同耶穌被困荒漠那樣的只能靠天意抉擇的磨難,還包括了小國囚禁、賭命辯經一字一命這樣的生死一線。當他榮歸故里,像《西遊記》最後那樣的皆大歡喜就像是《西遊記》結尾那樣短暫。對於這位普羅米修斯式的大法師,唐太宗露了他弒兄的底,在試圖讓玄奘還俗為官臣服於他未果後,他把試圖完成對達摩的重鑄的玄奘軟禁在自己身邊,死了還要讓兒子繼續軟禁他,於是玄奘致死未歸少林寺,沒有登上那個時代本就屬於他的王座與故鄉。
       更為淒涼的故事源自《西遊記》的幻想背後那個真實。孫悟空大鬧天空,勝利了,唯有佛祖才能奈何他,壓在五指山下,只有唐僧配合觀音方可讓他身服心也服;多麼美妙的幻想啊,可惜這精神的父母在現實面前總是脆弱的。玄奘弟子中最重要的是和尚辯機,譯經事業的傳承主要靠他,《西遊記》的原型《大唐西域記》也是他撰寫的,他大鬧過天宮,跟後來鬧革命的高陽公主好上了。佛祖的世界倒是對他很寬容,後來傳承了玄奘唯識宗的窺基就在拒不戒女色的情況下被玄奘招為弟子,辯機也自然不會因此被玄奘驅逐,可惜「玉皇大帝」一點都不給佛祖面子,甚至目的就是要讓佛祖折服,斬了辯機,玄奘因此如壯士斷腕,譯經未竟,壯年身死。玄奘西歸時候只有六十剛過,一千四百年後繼承他衣缽的虛雲整整活了翻倍,還是自己不活才走的。
       而真正讓玄奘成為我們民族文化的原始場景、鑄就了他俄狄浦斯式悲劇的還是他的身後事,自古神僧仙人都通鬼神、知天地,我想玄奘一定也如此。玄奘歸來帶回來的除了經書,還有正統的印度佛教,因明、瑜伽、阿賴耶識、五種姓……玄奘以他天下唯一的三藏法師的功力像引入西方科學一般的開創了唯識宗,可惜啊可惜,可惜他滅後十載,惠能就在南方升座,而唯識宗沒有了「孫悟空」辯機,剩下的「豬八戒」窺基太老實,把玄奘秘傳給他的五種姓的大實話拿出來跟惠能如日中天的時代相抗衡。他說,有一種人是永墮輪迴永不上進不覺悟的,因此世界總是這樣,佛教的天下大同絕不會到來。這是真相,因此是屎,拉屎的人必須死;窺基當時就遭到了佛教界的圍攻,唯識宗四代而亡,永絕後世,到了民國時代才成為了喪失身份的學者們的話題。玄奘一生譯經無數,由於翻譯的太正宗,也由於他的唯識宗取向的選擇,他的經子們一直因為內容上與禪宗淨土的不合以及譯文的難懂而束之高閣,如今流傳的玄奘版經文只有最短的《心經》和特殊情況下誦持的《藥師經》。茫茫千載之後反觀玄奘,這位早已登上諸神世界的俄狄浦斯王,似乎在用自己的犧牲鑄就的漢傳佛教講述他僅剩的經書里所傳遞的真理:
       菩薩!唯除一生所繫。
       是故空中無色。

                                         3 女人的神話

       從《大話西遊》到《西遊》,周星馳試圖重構這個原始場景,給我們身處這個時代已經變化了的無意識內容一個新的結構,他做到了。這是火種燎原。
       如果沒有女人,父子就只能在爭奪母親的戰爭中殘酷的對峙,征服或毀滅都是悲慘的;所以需要有愛情中的女人,是她讓整個原始場景變了性,自由面前,亂倫並不存在。辯機錯了嗎?《大話西遊》反過來回答這個問題,如果辯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犯禁,不僅是戒律、而且是生死罪法,那麼至少應該有些愛情,所以紫霞仙子愛至尊寶。如果辯機該死,如果孫悟空的空是對情的拒絕,紫霞就該死。可如果我們進入了大話西遊的世界,用我們的凝視見證了紫霞這位純真的自由女神的誕生,那更加殘酷的問題就來了:紫霞不該死的話,男人的意志、法、上帝呢?
       怪不得如來說萬惡淫為首,怪不得上帝要將夏娃歸為原罪,男人要女人,父親不要,父親和女人不可同在。上帝死了,然後重估一切價值,女人才可以活。然而父親的法則是男人們用累世的生命鑄就的,女人的自由若要瓦解法則也須平等的獻祭,畢竟最好的東西最貴,這是比倫常更加基本的。龔琳娜以為法海不懂愛,這只能說明她自己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她和一位西方老小孩兒過家家也確實不需要什麼愛。法海則不同,他明白女人不存在,真正的女人不是人,是妖,白素貞就是這樣的女人;父親總是亂倫禁忌的守衛者,他的愛就是用嚴酷的法與力量守衛脆弱的兒子,讓兒子遠離真正的女人必然帶來的毀滅。於是,男人的愛才有了前提,正是在這咫尺天涯里,許仙父子的捨生忘死跨越了原始場景的創傷,那想像的毀滅在實在的毀滅中瓦解,亂倫禁忌的鎖才能打開。當男人們在這樣的愛中跋涉的時候,女人已不再是人,她已化身自由、位登神祇、擊碎一切,白蛇傳說是中國曆史上的《浮士德》。
       人與妖、和尚與女人、兒子與母親,白蛇傳說的慾望倫理是引導著我們進入原始場景核心的那把顛覆的鑰匙,帶著這份記憶,方可理解《西遊》。
       段小姐看起來不像個女人,也就是說她和男人用意淫塑造的女人無關,她是個驅魔人,即女巫,她是那種讓男人們恐懼和依賴的女人,呈現了女人的本來面目。和她一樣的女人在地球另一端擔負了眾生的罪孽,用無辜清白之身在絞架和火刑柱上祭奠黑死病的冤魂。女巫們與鬼神同在,承載著人心對死亡的想像,同樣也就必然在實在衝擊到來的時候承載死亡本身,於是她們就與和尚成了一體兩面,活在生死交界的真相里。女巫不像正常女人那樣有那麼多無謂的幻想,關於男人的同樣意淫式的塑造便自然而然同她們無關。財富、身份、力量?這都不如拿著兒歌下地獄勇猛,都不如因未能救人而覺得自己便是劊子手可愛,她與玄奘同為至真至純方能如此體認。然後,愛就自然而然開始了,也只有在這最為純粹慾望之美中,愛才能開始。
       問題是女人心和男人心的根本裂痕,男人對自身幸福的摒棄正是女人所尋求的自身幸福的前提,這個悖論並不會因為雙方對自身生死的無謂而化解,就這麼一點點,咫尺天涯。對於這個時刻的女人而言只有一條路,化身母親,段小姐就是如此,愛因此和自身幸福無關。
極為特殊的中國式原始場景就此誕生:捨棄自身幸福的父親走了,女人為了追隨所愛要在父親這個男人身邊做母親,孫悟空就只能是孤兒了。孩子王能怎樣?他的自由是毀滅,他的慾望是呼噢,他的行動只能是弒母。燒燬蓮花,殺掉段小姐,他只是想以諷刺的方式吶喊,佛祖、父親,你在哪裡?在死裡;不是上帝死了,是死了才有上帝,不再是想像的父姓誕生於死亡的時刻。正是女人在愛中的死讓女巫與和尚彼此的悖論得以化解,相愛而聚沒有一萬年,只有瞬間,只有「現在」。《楞嚴經》里佛陀就是在阿難與摩登伽女相戀的那個「現在」棒喝了阿難,讓他體會到男女之間「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不過是淫而已,父親驅逐了女人,阿難也就只能是個兒子。可《西遊》中那個生死一線的「現在」,女人用生命在父親手中要回了自己的男人,當玄奘告別父親的律法也就告別了想像的父親,他成道了,男人自己成了父親。這個父親不再是自由的孤兒孫悟空的那個暴力和讓人恐懼的父親,這個父親因為對女人的愛而能夠將母親的魂魄在金剛製作的空淵中傳遞給兒子,也就讓他有了那為之生為之死的真自由。通過這份重塑,星爺在最後一幕中擺出了自己的立場:彌勒是未來佛,現在這個時代相對於古典佛教正是未來,玄奘那個肉身彌勒的師父想要傳授於玄奘的正是玄奘最後道出的那段真理——「男女之愛,也包含在所謂大愛之內,眾生之愛皆是愛,沒有大小之分。」這份立足於現在的重塑同時為歷史上真實的玄奘進行了申訴,女人的愛情事業和多數人永無出期的輪迴都是真相,斷情論愛與眾生涅槃皆為幻想。
      在柴靜的《看見》里,周星馳坐在那裡,很虛弱也很真誠。人們猜測他為什麼在幕後演了所有角色卻不演任何角色,我想他是在交託後事,用他自己的話說:「時間不多了」,如果他之前的問題是江郎才盡,那麼現在的問題是他白髮上刻著的生死。里爾克完成了《杜伊諾哀歌》、基耶斯洛夫斯基完成了《藍白紅》之後都是五十剛過,也都不久便離世,星爺正孤獨的面對同樣的拷問。結婚?當人們只能看到周星星的光輝而想要在他這裡尋求父親般的庇護的時候,誰又能擔當星星心底那如同母親的段小姐的神韻呢?名望的光輝只是加深著斷裂,星星化為星爺馳騁在行者之路上,做個和尚,唱唱兒歌為那在水一方的伊人聽。
      唱什麼呢?唱的是男人和父親其實都一無所有,富有的始終是女人,或者說男人心中的女神,魂器從女人的手腕到男人的手指、再到兒子的頭頂,女人的象徵成為神意的支撐,愛情與母愛在慈悲中合二為一。當玄奘的痛苦就是眾生的痛苦,女人自我成就的時刻就是解脫,無需再求,剩下的路只是為了在六道輪迴的永劫回歸之中延續這盞燈,這盞只有段小姐這樣的女人才能點亮的自由燈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行者要去傳遞的。

       跟《西遊》大致同期的《雲圖》也講了一個關於自由和女神的故事,在最後的六重奏里,後來成為女神的星美臨死前對她的第一位信徒說:「死亡是一扇門,當它關閉時另一扇就會打開,如果讓我來想像天堂我會想像那扇門打開了,在門後我會發現,他就在那裡,等著我。」周星馳最後留了一手、和此有關,大概是為了留給知己去參破迷局、會心微笑。段小姐這等至誠死後會就此投奔天界嗎?六道輪迴、因果不爽,她的魂器在哪裡她自己就要守在哪裡,當玄奘師徒上路的時候,她早已轉投白龍馬,要在前面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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