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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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這麼一個人，他出生的那一天，看到的不是母親的笑容而是監獄的鐵窗，聽到的不是助產士的賀喜聲而是犯人的腳鐐聲。

他在探長、獄警、盜竊犯、搶劫犯、殺人犯、皮鞭、苦役和各種法律刑法中長大。他們共同告訴他，做錯了事就必須受到懲罰，犯了罪就必須受到審判，而一個人，犯了一次錯，就可能犯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罪大惡極。正義與邪惡，從來涇渭分明，互不摻雜，就如人性之不可改變。這成了他的原則與信仰。

於是當他慢漫長大，沒有成為罪犯，而是他們的剋星。他心裡，一直認為自己正在守護正義，因此而意氣風發。他心懷世上最不可動搖的原則，到了中年愈發篤定。

他有時會去監督囚犯們服苦役。看那群腳鐐加身的犯人，衣衫襤褸，步履維艱。這是他們該得的，是觸犯法律的代價，是國家和法律的尊嚴，他這樣想著，那目光便愈加嚴厲與堅定。

這裡面有個犯人，他力大無窮，他屢次越獄，他不知悔改，他表面馴服的目光下是激烈的不滿與反抗。可是，現在他要假釋出獄。

這樣一個人得到自由，又怎能令他放心。這樣的人，早晚會再犯罪孽，會再回到牢獄之中。最好的辦法就是，一直跟著他，及時逮捕他。不幸的是，這個人根本沒有按規定定時匯報，他在他的視野中消失了，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簡直無法設想，這個狡猾的囚徒，會做出些什麼事來，他只能時刻記他在心，留意查訪。

等到下一次見面，他發現對方竟然搖身一變，面目乾淨衣著考究腰纏萬貫，哦，更要命的是，還是市長。他開辦工廠，他不在意身上華服救陌生人於泥濘，他救下妓女並帶回去照顧。從那囚徒到這市長，期間有什麼玄機他不得而知，他關心的只是，這是一個違規的前囚犯，他要把他變成現囚犯。他甚至做好準備與之鬥智鬥勇。可是這個前囚犯，這個市長，他說什麼，他說他身負重託要去盡職責義務？很好，可是誰知道這個傢伙是不是在撒謊呢，他一定是在尋找脫身之法。你看，果不其然他又逃了。

這逃跑的囚徒，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他一日逍遙在外，就一日是對他心中律法和信仰的嘲諷和挑戰。

也許上天註定，多年後，他再次發現了他的蹤跡，這次是在巴黎。這世界充滿了動盪與不安，越來越多的事叫他看不明白，比如學生們的革命。他不懂，為什麼，年輕人們要革命，但人潮洶湧的大街上，群情激憤，令他震撼。所以，在槍聲響起之後，他不由自主地，從死神面前拉開了幾個學生，他們的生命是那麼鮮活。

冷靜下來之後，他立刻記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責任，他是這個國家的探長而不是革命者。他提供了虛假的資訊，被學生識破並捆綁起來。然後，他重又看到他的犯人，自由地站在他面前，要求處置他的權力，真是風水輪流轉。

他唯一沒想到，怎麼也想不到的卻是，他被放了，被他的犯人放了。等到那路障後的聲音重歸於寂靜時，關於革命的一切都結束了。擺在他眼前的是，一個比一個年輕的生命，他記得那個小男孩，活潑可愛機靈聰明，也很勇敢。他們因為他永遠無法理解的原因，安靜地躺在這裡。他取下了自己的勳章，別在那小小的身體上。

有太多東西使他困惑，現在他唯一清楚的事情是，還沒有把那個囚犯逮捕歸案。所以，當終於在下水道中相遇時，他以為這會是狹路相逢，卻再一次想錯了。他的犯人背著那個年輕的革命者，請求他允許他先救人。這也許是抓人歸案的最後機會，他舉起了槍，但是看著對面渾身污泥的兩個人，看著那奄奄一息的青年。他和他的槍，都沉默了。他們眼看著那囚犯離開。

他這一生最重要的任務，終於失敗。他叫Jav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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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自己內心的囚徒。

貪念、慾念、執念。人心最易，畫地為牢。而Javert囚禁自己尤深。

樓頂月夜那段，他屢屢行走於高樓邊緣，無力苦悶，對面就是巴黎聖母院，但卻尋不到答案，得不到救贖。他苦苦追尋的囚犯還逍遙法外，他的腳下暗如深淵，他嘶吼般祈禱，悲壯而蒼涼。

他本以為自己是那公正無私的審判者，哪怕高貴的天使長路西法一旦墮落都應受到懲罰。卻不想，半生走來，他的落跑囚犯一直在用事實告訴他，他錯了。可是哪裡錯了，在那歷史的漩渦中誰錯了，哪裡出錯了？他願嚴明正義，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正義了。

那種種困惑懷疑掙扎兩難之苦，是不是就像身處囚室，腳鐐加身，不得自由的囚徒。

於是Javert死在了自己的囚室。



青岩

Mar.19.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