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eX
2013-03-24 01:40:21
從《憤怒的公牛》說到斯科塞斯電影裡的人物
「我不想變成環境的產物,我想要環境成為我的產物。」
在我最初喜歡上看電影的年代,我記得《無間道風雲》是對我影響至深的一部電影,我被電影裡刻畫出的兩個臥底在痛苦和絕望中掙扎,卻無力掙脫命運的詠嘆調深深吸引了,這句開場白,對斯科塞斯電影的人物命運似乎也具有某種概括性,在他最重要的那些作品中,主角和環境的相互作用往往是影片較深層次的內容,在這些角色的身上,通常具有濃烈的反抗精神而不斷被環境所圍困。從影片敘述的故事出發作延伸,便可使觀眾對導演的世界觀作一些有根據的推斷了。
這裡所講的「環境」,包括歷史和社會的方方面面。比如愛爾蘭移民黑幫的美利堅沉浮往事可以一直從《紐約黑幫》講到《無間道風雲》;飛行大亨霍華德•休斯所處的年代,好萊塢一派紙醉金迷。《計程車司機》Travis Bickle則在一片頹廢的現代大都市生活背景中,被孤獨與無望吞沒。當然最常見的一個要素還要數義大利裔社區(《窮街陋巷》《好傢夥》),同為義大利裔移民後代的斯科塞斯,在早年的生活中對這些環境因素保存著至今詳盡而不失客觀的記憶。
《憤怒的公牛》裡的故事便發生在這樣一個社區里。傑克•拉莫塔是一位蠻牛一般的拳手,性格里滿是偏執,具有不屈服的內在。在一個黑幫根系龐大的社會裡,這樣一名暴烈的拳手也不得不向幫會低頭,打上一場令其傷心痛苦的放水賽。落寞英雄有一天也會落到上酒館講幾個粗俗的笑話還沒人捧場的境地。本片基於拉莫塔的自傳,卻沒有花很多的筆墨來描寫角色在職業上的成長,也不像同時期科波拉的影片那樣具有明顯的心理主義,而是把他放入一個詳細的背景中,讓他「隨著歷史車輪滾動」。斯科塞斯在談到關於影片主題的時候說:「我認為這裡的傑克是個曾經輝煌,但自作自受落得如今潦倒下場的人,但這時的他反而得到了心靈的平靜。而最終他對著鏡中的自己自言自語,告訴自己要輕鬆面對人生和生命中的其他人。這就是我們拍攝本片的目的。」傑克•拉莫塔的悲劇在於試圖以一己之蠻力打通自己的人生而最終頭破血流,當他的力量因為與環境愈發脫離而變得具有破壞性時,自我毀滅便不可避免。影片末尾,拉莫塔對著鏡子感懷了一下人生,這時候他內在的不屈服已經帶有深深的無力感,也許這種平靜是個稍許令人寬慰的精神狀態——但仍然令我唏噓不已。
在拉莫塔個人生活的呈現方式上,斯科塞斯一如既往地現實主義;大部份鏡頭採用深焦攝影,來自平常的視角並持續相對較長的時間,以一種充滿紀實性的方式剪輯。按照巴讚的理論,這種較少人為控制的方式能夠為觀眾保留更多現實複雜性;而在拳擊場景中,則更多地偏向具有強烈表現風格的技巧,以儘可能有效地向觀眾傳遞關鍵資訊。在70年代以前,大部份拳擊賽的鏡頭來自觀眾席視角,而斯科塞斯決定要讓這些場景更真實化——或者說更具表現力——這裡並不矛盾——而讓攝影機貼近演員,並採用拳手的主觀視角。兩種拍攝風格的對比是本片的一大成就。舉個例子,在與Janiro比賽之前,Jake的妻子評論Janiro「長得帥又受歡迎」搞得Jake大為光火,在這段表現生活瑣碎的場景中,Jake的怒火在積蓄,並在隨後的拳擊賽中殘暴地痛扁了Janiro,這個僅有1分鐘的一片段充滿對觀眾感受的剪輯操控:
(……這時拉莫塔已經把Janiro打爆並逼到場邊圍欄)
a, 略仰角度拍攝,La Motta繼續猛擊Janiro;
b, 升格鏡頭下La Motta的手套接觸對手鼻子並停留、將其打歪;
c, 極短暫的切回La Motta兇殘的表情;
d, 升格鏡頭,鮮血從Janiro臉上迸出;
e, Janiro主觀視角,對手正甩開膀子,積蓄最強大的能量把左拳向自己掄來;
f, 重新回到a視角,Janiro踉蹌著躲避對手蠻牛般的進攻,攝影機隨之轉為La Motta的PoV視角;
g, 再次給Janiro的PoV,對手又來一波;
h, 畫面高光失焦,Janiro被這一拳打昏了頭……
I, 而La Motta似乎餘怒未消,j. 不過他的對手已經失去意識,攝影機隨著他倒下的動作而一起轉了個90度。
——一個破壞力極強與暴力失控的La Motta便這樣通過兩種風格的畫面組合而呈現出來。
「斯科塞斯善用美國流行搖滾音樂寶藏來為電影鏡頭下的世界與人物作批註的獨到品味,算是其電影作品中眾多的註冊標記之一,在他的影片中出現的每一首歌曲都會跟著影像與情節作一次深刻的搭配演出」。即使是一個對斯科塞斯不甚了解的觀眾來說,《憤怒的公牛》一片開場和結束的《鄉村騎士間奏曲》也能夠為影片的情緒定下完美的基調:它提醒觀眾這不是一部勵志片,德尼羅在升格鏡頭下,獨自在拳擊場熱身,配合這段樂曲,頗有一種塵埃落定和往昔已逝的感慨。
——於是我們不禁想問:是什麼造成了拉莫塔的自我毀滅?直接的原因是他對妻子和兄弟的不信任,這種不安全感促生了他對暴力的失控,所謂「恐懼導致攻擊」。而更深層次的原因,我認為則是狹隘的家庭觀念和人生見解。這一定與他所在的環境有所關聯,或者缺乏文化見識,或者是是義大利裔社區積久成疾的黑幫勢力所造成的性格扭曲,所以拉莫塔的悲劇,無疑也是一個社會的縮影。
我無意強調斯科塞斯的電影裡,環境因素/宿命元素是單調的主題。對作者電影單一式的論斷往往面臨落入窠臼的危險,但很明顯地,這是斯科塞斯有別於同時期其他導演的一個顯著特徵,這也許就是人們稱他為「電影社會學家」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