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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李昂莫罕--The Forgiven Sinner

莱昂莫汉神父/神父莱昂莫林/LeonMorin,Priest

7.7 / 4,035人    Sweden:130分鐘 | UK:115分鐘 (2003 re-release) | Argentina:130分鐘 (Mar del Plata Film Festival) | USA:117

導演: 尚皮耶梅爾維爾
編劇: 尚皮耶梅爾維爾
演員: 尚-保羅‧貝爾蒙多 艾曼紐麗娃 Irene Tunc Nicole Mirel Gisele Gri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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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yboy

2013-03-26 22:15:34

萊昂莫漢神父


 我一向認為電影是宗教的現代敵人。作為視覺鴉片的電影藝術,會以一種僭越性的姿態把宗教的神蹟變為螢幕上的光影交錯,從而把深刻的信仰幻化為虛妄的浮光掠影。但是,我的這一觀點隨著一系列電影的觀看而變為井底之蛙的臆見,比如帕索里尼的《馬太福音》、德萊葉的《聖女貞德之激情》,似乎讓我耳聞電影與宗教之間的親密私語。梅爾維爾拍攝於1961年的《萊昂莫漢神父》亦屬此類。但本片絕非一般宗教片那般純粹,特立獨行的梅爾維爾,亦不會允許他這部既關乎信仰,又關乎愛情的電影淪為電影史上的貼標籤之作。
 從啟蒙主義直到二戰結束,現代性挾裹著與生俱來的理性與科學兩把大刀自以為徹底摧毀了舊日的信仰。其實未必,在《萊昂莫漢神父》中,天主教透過神父的喋喋不休,一一反駁了種種陳詞濫調,反而給一個共產主義者、同性戀者注入了信仰的種子。但梅爾維爾並非宗教說教,而是突然宕開一筆,提出本片最為核心的問題:倘若信徒愛上聖徒,又該如何?由此演出的各種矛盾,尖銳卻不激烈,痛苦卻不悲傷,給凡人以力量的同時也接受了凡人與生俱來的缺陷。由此得以一窺導演在其「新浪潮之父」的綽號下深藏的哲學思考。
 
神學問答

 頗多觀眾看完《萊昂莫漢神父》後驚呼梅爾維爾也如此話癆,但我只想問一句:貝爾蒙多在這裡話雖多,但有一句廢話嗎?相反,古今中外的宗教能夠傳播於普羅大眾,靠的不是堂而皇之的大部頭學術著作,往往是一問一答式通俗易懂的小冊子。在本片中,芭妮從一個典型的現代人變為天主教徒,這一心路歷程並非偶然,亦非電影情節的人工預設,而是通過她先後向神父提出了三個問題,並一一得到神父冗長的解答才實現的,當然在我看來,這對白不是冗長,亦非說教,而是字字敲擊在被虛無主義征服的現代人心上的福音。
 芭妮本是二戰期間法國小鎮上的普通女子,但她身上透露出的卻是二戰之後法國人的種種精神特質。她自詡為共產主義者,篤信無神論;有同性戀傾向,宣稱愛著女同事薩賓娜。這倒真不像法國被德國佔領期間水深火熱的動盪政局,倒像是本片拍攝時六十年代的法國狀況。彼時之人,正是以反傳統反秩序的姿態面對整個世界。
 這就有了芭妮和莫漢神父之間的第一次對話,芭妮尖銳的提出作為無神論者的問題:馬克思曰,宗教是勞動人民的鴉片。我非信徒,既沒有證據證明天主的存在,也沒有證據證明神蹟的真實,緣何讓我相信天主?
 這一問題是近代理性主義興起後,對宗教信仰最大的衝擊。人類不再迷信宗教,雖然擺脫了蒙昧,但並不代表人類可以從此走向光明。對這一問題,神父區分了理性與信仰之分,「正如愛情你也不必尋求證據,信仰亦然,你要的只是堅信。如果信仰也能有看得見摸得著的證據,那麼人間就是天堂」。神父深刻的指出,如果從無神論的角度來看宗教,那麼天堂就是當下,也就意味著人類不再有值得追求的未來,那人類的生存有何意義?所以神父才故意逼問芭妮:「你撒過謊嗎?你偷竊嗎?是否敢為了別人犧牲自己?有沒有為國家盡責?」。對這些問題,芭妮的回答是:「偶爾,有時,只為了女兒,或多或少。」其實,芭妮的回答完全滿足一個現代人的行為準則,沒有什麼道德缺陷,但在天主教看來卻是自私的。
 如果說在這一問題的交鋒上,芭妮心服而口不服,那麼接下來她針對同性戀的發問,則甘拜下風。在庸常的生活中,寡婦芭妮在內心宣稱愛上了上司薩賓娜。薩賓娜相貌美麗,芭妮習慣和她眼神交流,並在被其眼神的征服中享受著快感。以流行眼光看,芭妮顯然是個「小受」。在對話中,芭妮不無挑釁的對莫漢神父說:「我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莫漢駁斥她說:「不,你從沒有愛過她,你甚至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你自以為那是愛。」在天主教語境中,同性戀是瀆神行為,因為只有異性之愛才能導向繁殖,才能讓人類世世代代延續下去。以拯救人類為旨歸的天主教(其實儒家亦然)當然要否定同性戀了。隨後,芭妮的自言自語透露了她同性戀的思想根源——虛無的現代生活。芭妮承認,戰爭的槍炮帶來的毀滅,會讓她在心中油然而生一種玫瑰般的快感。所以,她的同性戀只不過是她試圖逃出並毀滅虛無生活的方式而已。
 其實,能提出這些問題已經預示了芭妮走向皈依的必然性,她不愧是「比教區里他人更接近主的人」。於是終於在某個陽光照進閣樓,猶如《聖經》里「天使報喜」的場景中,芭妮清除了閣樓上的碎石塊,也隱喻了她清理了內心的障礙,從而自然而然的皈依。
 世人皆以為皈依宗教會走向終極的平靜,其實不然,甚至還會忍受常人難以體驗的痛苦。芭妮皈依後,並未徹底解惑,這才向莫漢神父提出了第三個問題——為何耶穌必死?為何《聖經•詩篇》中耶穌會哀鳴「我的主、我的主、緣何離棄我?」換言之,芭妮的問題是:為什麼皈依了仍然會痛苦。對此,神父解釋說,耶穌之死是復活。因為天主教真正的神蹟只有兩個,一個是道成肉身,一個是耶穌復活。在宗教話語裡,耶穌用自己的生命來為人類贖罪,從而和天主重新訂約,亦即《新約》。所以,一個信仰者應當慈悲為懷,既不能只追求自私的個人平靜,亦不可為耶穌之死而消極的痛哭流涕,應如孔子曰「哀而不傷」,或如弘一法師遺言「悲欣交集」。
 芭妮的皈依是一個現代人應當有的皈依。她起初是基於一種功利主義的目的,為了給孩子作洗禮以躲避納粹的迫害才來到教堂。與莫漢神父的邂逅讓她提出三個現代性問題以詰難神父,最終卻是她本人成為天主教徒(甚至不是新教徒)。從這個意義上說,梅爾維爾拍的是一部宗教片。

當信徒愛上聖徒

 但是梅爾維爾隨即提出了第四個問題:倘若信徒通過神父皈依天主,卻於此同時愛上神父,事該如何?
 這裡要區分一下天主教與新教。本片的一太重點,在於萊昂莫漢是天主教神父,而非新教教士。天主教與新教分歧眾多,最重要的區分在於天主教認為教徒必須通過神父才能上達天主,獲得拯救;而新教則篤信「信仰上帝便可得救」,不必通過神父。天主教的神父必須禁慾且不能結婚,而新教神父可以結婚。所以,作為神職人員,天主教神父的重要性遠大於新教神父。這才能夠讓信徒芭妮對聖徒莫漢的愛產生信仰與慾望之間的張力。
 其實,出家人與女施主相愛這檔子事兒,古往今來絕非罕見。在日本,大家熟悉的一休哥就是著名的狂禪僧人,喝酒嫖妓樣樣精通;在中國,《紅樓夢》一名《情僧錄》不說,近代著名的和尚、詩人、情種蘇曼殊也有名句曰「還君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最近倉央嘉措又流行起來,令人頗覺得僧人的愛情似乎比常人要深邃。在本片中,芭妮對莫漢的愛情甚至早於她的信仰之路。早在他們之間的第一次對話中,芭妮就提出來:「信仰與愛情固然都不需要證據,但愛情必須存在一個真實的對象,而信仰卻找不到「天主」的真實存在。」這就透露出,作為人間使徒的莫漢遲早會成為芭妮愛情的真實對象。問題在於這種愛情和信仰怎樣調和?
 在天主教歷史上,愛情與信仰本就是重大的神學話題。中世紀法國的著名教士阿貝拉爾,就是因為和愛洛伊絲的愛情而慘遭閹割,留給後人的只是厚厚一疊宗教情書。在他們看來,對天主的愛必須通過肉身才能實現,換言之可叫做「愛成肉身」,於是對天主的愛就順理成章的落實在神父身上,而實現了與神父的愛也就意味著實現了對天主的信仰。這種觀點被教廷斥為異端,卻擋不住女教徒對神父奉獻愛情的滾滾熱情。在本片中,芭妮對莫漢的愛情亦屬如此。一方面,她的確被神父的魅力、談吐、外表所吸引,甚至在春夢裡與他擁吻,為他寬衣解帶。她的愛情始終與她的信仰糾纏在一起,春夢一醒,她便懺悔不迭。她甚至會問莫漢:「如果你是新教神父,或者沒有神職,會不會和我結婚?」莫漢起初回答「是」,最後還是摔門而出。因為莫漢明白,如果他不是神父,女信徒絕不會愛上他。
 但另一方面,令芭妮困惑的是,莫漢是否愛她?儘管莫漢對她十分體貼,為她餵馬劈柴,視她女兒如己出。但她發現鎮上的同齡女子有不少都視他如精神導師,她並非唯一。有時候,神父甚至有意無意對她和她的女伴調情。要知道,情愛必然是排它的,不排它的愛只能是基於宗教、倫理的博愛、泛愛、仁愛,在本片中,就是上帝之愛。
所以,梅爾維爾展示的愛情是單向度的,這就可以分別來看芭妮和莫漢這兩個角色的愛了。
 芭妮的愛情是絕對的,她從精神到肉體都愛著莫漢神父。片中,她甚至幾次失態想用身體去引誘神父。這隱喻了信眾對天主的奉獻和愛。只有這種絕對的愛,才顯示出凡夫俗子的不完美,換言之,正是因為凡人有著絕對的缺陷,才有對崇高信仰的追求,在芭妮身上,這既體現於她對莫漢的情慾之愛,也體現於她對天主教的皈依。
 而萊昂莫漢神父的愛是相對的,他根本沒有對具體女人的情慾之愛,有的只是對凡夫俗子的慈悲之愛。他如同牧者一般愛著城上的羔羊,比如為了保護猶太人而大規模假造洗禮證明。但落實到不同個體身上,卻只分給她們一點相對之愛。這隱喻了天主對凡人的態度:慈悲卻又冷漠。萊昂莫漢神父不是煽動芭妮慾火的魔鬼,而是冷峻的聖徒。電影伊始,就透露了他作為聖徒的身份。芭妮猜測,菲利普神父一定出身於布爾喬亞,而萊昂一定是農人之子。眾所周知,耶穌雖然貴為聖子,實則生於農人、木匠約瑟夫之家。在影片快要結束時,莫漢到芭妮家中,像父親一樣哄孩子睡覺,此時芭妮已經大徹大悟,她在內心獨白:「他用詩哄著我的孩子睡覺,他眾多孩子中的一個,謝謝主,你愛他多過我愛他;謝謝主,你實現的比我要求的還多。」
這樣的愛顯然不對等,所以芭妮喃喃自語:「我輸了,我覺得莫漢沒有缺陷。」沒有缺陷的,只能是聖人不是凡人。電影的末尾再現了梅爾維爾一貫的冷峻、寂靜以及黑色氣氛。神父要離開這個小鎮,因為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他給小鎮的播下了足夠多信仰的種子,該啟程去另一個地方了。這次,他的閣樓顯得蕭瑟陰森,芭妮前來與他作別,她聽見他敲擊木板的聲音,是的,他將在這個城市把自己釘上十字架,然後在另一個城市復活。

戰爭與和平

 梅爾維爾和二戰甚有淵源,他的《海的沉默》和《影子部隊》都講述法國被德國佔領期間的故事,無獨有偶,加上《萊昂莫漢神父》,三部電影皆改編自名噪一時的小說。這倒不是說他熱衷於改編,而是三部小說都是篇幅不算長、卻極富想像空間的作品。三部電影看上去都像梅爾維爾關乎往事的夢境,但又各個不同。《沉默的海》里有民族國家與歐洲文化之齟齬的反思;《影子部隊》卻彰顯了戰爭中人與人的愛與恨;《萊昂莫漢神父》講述的是戰爭與和平的反反覆覆下,信仰的始終不渝。
 中國早有古話,小說家言「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孟子又說「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但在中國,無論怎樣治亂分合,勝利者永遠都離不開儒家的影子。在西方,自從羅馬皇帝康斯坦丁大帝把天主教定為國教之後,無論羅馬之城遭遇多少戰爭與和平,而上帝之城永恆,正如《馬太福音》所說:「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耶穌的確是猶太人的王,也是人類的王,只是他的王國不在人間,而在天上。
 梅爾維爾瞳孔裡的「二戰」與眾不同。《萊昂莫漢神父》並沒有顯白的控訴納粹德國的斑斑劣跡,倒是小小的譏諷了一向朽木不可雕的義大利軍隊。片中直面描寫的德國人,只有那個熱情擁抱芭妮的女兒猶如照看自家女兒的納粹軍官,他也許不知道芭妮的女兒是猶太血統,但的確與她成了忘年交。看到這一幕我著實感動,這與《海的沉默》中那個欲說還休的納粹軍官多麼相似啊!梅爾維爾也許在刻畫這位德軍的未泯人性,但更可能刻畫的是他的神性。相反,戰爭結束後代表著解放者的美國大兵,卻遠比德軍更醜陋。
 但梅爾維爾的嚴肅在於,他讓莫漢神父說出了嚴肅的事實:耶穌是猶太人。其實,原汁原味的猶太教並不承認耶穌是救世主,這才有了天主教和猶太教的區分。但耶穌是否是猶太人,則世代存在爭議。納粹德國尤其不承認耶穌是猶太人,甚至試圖舉證耶穌為雅利安人。「二戰」期間,歐洲頗多國家的納粹(不止德國,歐洲很多國家都有納粹組織)都對猶太人進行了殘酷迫害,神父不僅維護了耶穌的猶太人血統,承認他是大衛王的後裔,更冒著危險保護鎮上的猶太人。直到戰爭結束,天下太平。
 所以,莫漢神父這樣做不僅出於人道主義,更詮釋了宗教信仰的永恆性:無論世間治亂無償,戰爭與和平循環反覆,但信仰萬變不離其宗。在戰爭最嚴酷的時刻,受神父影響的芭妮和女伴爭吵說:「不能為了保全法國而出賣猶太人,即使法國毀滅也不能當法奸。」戰爭改變了芭妮,更夯實了她的判斷力。
 要知道,導演即猶太人,但此時他超越了一般的宗教分歧和戰爭仇恨,昇華出的乃是信仰的永恆。

關於梅爾維爾的一切

 世人皆知梅爾維爾是警匪片高人、黑色電影聖手、新浪潮他爹,甚至好萊塢的巴黎傳人。坦率的說,在觀看《萊昂莫漢神父》前,我亦作如此之想。但現在不禁要問:為什麼梅爾維爾就要沉默寡言?為什麼梅爾維爾就不解風情?為什麼梅爾維爾一定要拍情節劇?作為導演的一部早期電影,意味著長久以來貼在他身上的某些標籤實屬多餘。梅爾維爾不是裝模作樣的以沉默來顯示深刻,他只是不說廢話而已。
 本片在導演作品中縱然非凡,倒也並不突兀。一則全篇並無隻言片語的廢話;二則氣氛不離黑色神秘,反而契合宗教背景;三則在完美烘托出神父的完美信仰之後,把女主角不完美愛情的唏噓感嘆留給觀眾,那種痛苦與孤獨,與他後期電影中的氣質亦多相似。所以,本片中看似冗長的對白其實蘊藏著巨大的沉默,這種沉默針對的是現代性,也是愛情。
 再統觀新浪潮,同樣是男主角貝爾蒙多,他在一年前的《筋疲力盡》中演繹的現代人米歇爾,用死亡表現了現代主義的徬徨與虛無,卻在本片用最堅定的陳述再現了聖人的信仰。這就能看出本片似乎戈達爾或特呂弗,其實本色仍屬梅爾維爾的特質。而同樣是女主角艾曼紐爾莉娃,她在兩年前的《廣島之戀》中出演的無名無姓的現代女人,用錯亂的記憶為現代性寫下孤獨之詩,卻在本片用古典的悲傷為現代性贖罪。導演自己亦如是說:「我曾經有一陣答應被看作他們(新浪潮)的教父,我現在不願意了,而且我也與他們之間保持了應有的距離。」這種距離是他的美學,也是他的哲學。
 其實我更樂意看到一個哲學化的梅爾維爾,因為他的美學太被人津津樂道。所以本片亦要感謝聲名不顯赫的原著作者,法國女作家貝亞特麗克絲•貝克,她寫下這篇小說並獲得1952年龔古爾文學獎,她死於2008年冬天,彼時梅爾維爾已經去世26年。


刊於《看電影》2011年第3期「經典禮拜」欄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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