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懂了你所有的美麗與哀愁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先是看的《2046》之後才看的《花樣年華》。順序全錯了。
卻驚訝地發現，其實《花樣年華》拍得更對味，鏡頭裡那股茫然不知所措的韻味特別乾淨。《2046》的周暮雲老辣風流，嬉皮笑臉地調情弄愛，又輕浮又絕情，吝嗇於向女人表露一點點真心。《花樣年華》裡的周暮雲，比起《2046》裡的，要笨笨木木得多，也疼人的多。這樣的反差，證明時間能把一個男人改變得如此徹底。
    而最為矛盾的是，慢慢看下去的過程中，這兩部電影的周暮雲實際上卻是一點都沒變，不管多少年過去，即使是在開往未來的《2046》的列車上的，仍然是那個不善於去向自己真正喜歡的女人表達愛的周暮雲。王家衛還是講了一個一直存在著顧忌、沉迷、苦悶的鬱悶的愛情故事，任何置身於其中的人從始至終都無法喘息，沒有逃脫過片刻。於是看的人更是鬱郁其中，連個發洩的地方都沒有。
    這樣的懷舊情懷的情愛，始終是由一個男人的角度的講述，才讓人覺得恰當。一個患了情傷的男人出現在電影裡會比女人讓人更加覺得傷情和真誠，因為現實中女人本就易傷感不足為奇，而男人實在都太善於逢場作戲，通過一部電影偶爾瞥見了一個男人內心的傷口，怎麼不讓人好奇訝異和感動呢？於是，片裡的是一個男人眼裡的張曼玉，閨中少婦，深陷泥淖，苦苦掙扎，和她身上每一件旗袍一樣，灌滿了美麗和哀愁。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女人，警醒自衛，把自己定在圈子裡，愛又不敢愛，磨人的很。妙也妙在這裡了，王家衛就是有本事把這種情緒很有分寸地一直延長、縈繞在整部片子裡，通過繡鞋、視覺感極強的樣式或繁雜或素雅的旗袍、窄小迴廊的燈光、雨中的宵夜攤，一次次的擦肩、一次次的避雨，不斷的麻將聲、甚至是連兩個人在一起時都是規規矩矩的吃飯來表現。按說這部片子熱鬧的很，拍得煙火味十足，可是偏又因為兩個主角的靜默和退避，只把喧囂當了兩個人之間靜謐的陪襯。
    兩個人的伴侶都愛上了對方的伴侶，兩個被出軌的人又因為這帶來的黯然走在了一起。偏偏這個女人又一直自我催眠說：「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怕什麼偏偏來什麼。不知不覺他越界了，她也就在他的愛中突然懂了為什麼丈夫會出軌。「原來不知不覺就這樣了。」張曼玉梁朝偉演了兩個說起來真讓人發笑的角色。她躲在他房裡不敢出來，明明沒發生什麼，也一副隨時會被人當場抓住如臨大敵的樣子。周暮雲買了兩份夜宵，反讓人詫異。兩個人相對在他房裡吃飯，話也不多，周暮雲內心是歡喜的，可是他也看見了蘇麗珍眼裡的埋怨和羞恥，最後張曼玉強自鎮定地走出房來，姿勢不知不覺顫抖，險些被瞧出端倪。情境扮演最好笑，兩個人排演攤牌的場景，張曼玉欲揭示丈夫外遇的真相，梁朝偉假裝是張曼玉的丈夫，結果每一次扮演，都以張心碎作罷。兩個人甚至扮演過假裝偷情，結果卻以發現彼此之間的不堪、痛苦和尷尬結束。最印象深刻的，是想要帶走張的梁要去新加坡前的那次臨別，梁要求扮演一次分離的場景，結果張曼玉倚在牆壁上不可抑制的顫抖，梁忍不住回頭，用手輕拍靠在他瘦弱肩膀痛哭的張，無奈地像之前每一次的情境扮演之後一樣，說：「這麼傻，明明知道是假的嘛。」內地版的配音連安慰的聲音都是木木呆呆的，卻又格外真誠。
    最浪漫的是那場雨戲，兩個人在公寓外，都沒帶傘，梁看到被淋濕的張在雨中狼狽又不勝嬌弱，急急地冒雨跑回去拿傘，高興地遞給張，張不要，說，被人看到，肯定知道是你的傘，梁傷心又故作不經意地說一時忘記了，就只拿了這一把傘出來了。這個時候這樣的男人實在太令人心動了。所以張的手緊緊地抓著皮包，不鬆勁。那個時候她就知道以後再碰不到這樣的男人和這樣的愛情了。兩個人並肩站在躲雨的屋簷下沉默得愈發傷感。
    後來他走了。他和她都回來找過彼此，但是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無論是柬埔寨還是香港還是新加坡，目前沒有走出那一步，整個人生都再找不到對的節拍了。看完的很多人都會覺得，何必這樣躊躇，愛本來就只是激情的產物。正如《哈姆雷特》裡的台詞一樣，過了那一秒，激情就變成灰了，愛就冷了。可是如果當下他們終於衝破了那個界限了，蘇麗珍就不是那個立領旗袍曲線玲瓏的、會倚在窗前迷茫又憂傷的張曼玉式的蘇麗珍了，那也不是禁忌和惶惑的被愛燒的死去活來的60年代了。那也不是王家衛的電影了。
我們要回味的，就是埋在記憶里禁忌的、即使我們百折不撓也不能得到的愛情，那種心痛入骨的感覺。一回想起，我們擁有的是那麼冷艷那麼寂寞的花樣年華。
    周暮雲的兩張船票沒有帶走蘇麗珍，卻把我們帶到了有周旋歌聲的那個年代。於是以後再不看這樣的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