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萬箭穿心》，是凌遲。

《萬箭穿心》是去年11月上映的。時隔半年，我在豆瓣鑫像獎名單上看到，才在PPS上找來看了。看名字，以我羸弱的想像力，以為是失去生死之戀那種慘烈的刺痛。結果導演是用一把鈍了的殺豬刀，一刀一刀，把一個武漢女人血淋淋地剝出來。她自己卻足夠強韌，努力著，隱忍著，光芒萬丈地活著。


原著作者方方以女性的視角在寫，我以一個女性的視角在看。所以，整部電影裡，馬學武、小寶都是陪襯，李寶莉是絕對的主角。導演想表達的或許是生活的悲劇，在我眼裡，卻是女人的悲劇。像王小波的《婦女生活》，無論你作何選擇，女性悲劇的命運是註定的，無法逃脫的。


李寶莉是一個滿身缺點的市井小人物。她斤斤計較，與搬家工人討價還價。她大嗓門，在外人面前對丈夫劈頭蓋臉一頓數落。她沒文化，說髒話，向婆婆甩臉色。可是，我就是喜歡她。我喜歡她的真實，潑辣，熱心腸，喜歡她作為一個弱勢群體，對比她更弱的女扁擔的同情和袒護。我喜歡她不逃避，主動承擔，對生活永不屈服的反抗。


顏丙燕神級的表演，讓李寶莉如此鮮活地呈現在觀眾眼前。代卓林對這個角色明顯不喜歡，甚至覺得她的悲劇是咎由自取。他借性格決定命運的說法，以男性批判的眼光，為李寶莉判了死刑。表面上，李寶莉最大的錯誤，是在發現馬學武通姦時，撥打了派出所電話。導致馬學武降職然後下崗然後跳江。可是捫心自問，即使懦弱如我，如果在賓館門口聽到丈夫與別的女人上演激情秀，比報警更出格的事，我也幹得出。


李寶莉的悲劇其實一早就埋伏在了她的婚姻之初。她錯在不該嫁給一個性格軟弱的農村鳳凰男。對於李寶莉的語言壓迫，馬學武過於沉默。同時他又是個高度自尊的人，渴望得到女性的認可。他的壓抑沒有出口，無法排解。馬學武的母親，是比兒子更強勢的人。老太太常常在語言上，與李寶莉爭鋒相對。在馬學武跳江之後，婆媳二人磕磕碰碰卻也處得不錯。在此，也有我自己的投影。我的家婆恰恰與李寶莉一樣，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而我，也像馬學武一樣懦弱。我偶爾想，假如天天住在一起，我會因為踮起腳尖走路的那份壓抑而少活幾年。現在留在新加坡，像是一種運氣，也像是一種逃避。從今以後，我希望以更平等，更成熟的態度來處理這段關係。

生活打敗了馬學武，卻打不敗李寶莉。

第一次是馬學武的死。李寶莉無疑是愛馬學武的，只是平凡的愛，被油鹽醬醋包裹得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在愛情面前，李寶莉甚至像少女一樣單純。她向姐姐控訴：那時候是馬學武求著跪著，說要一輩子心疼我。8歲孩子的媽了，竟還抱著這樣的承諾不放。馬學武的遺書里，沒留給李寶莉隻字片語。馬學武的葬禮上，李寶莉也沒有哭。在悲傷面前，李寶莉總是優先考慮吃喝拉撒的現實問題。丈夫死後，李寶莉拒絕姐姐的資助，沒有走捷徑。她靠著一根扁擔，當「棒棒」，下苦力，十年如一日，養活了老人和孩子。


第二次打擊來自李寶莉引以為傲的兒子，武漢第一名的高考狀元。原本指望孩子考上大學，自己能微微喘口氣。殊不知，高考一完，兒子便要與她斷絕母女關係！她這十年，原本只為兒子一人活著，換回的卻是「噁心」，「不要臉」，「請你搬出去」。十年來，兒子只是在「利用」她，羽翼稍豐，就要將她攆出去。關於房子。十年前，婆婆說，我把小寶養大我就離開。十年後，婆婆說，你去找個人嫁了，搬出去吧。臨走，她遞過房產證給婆婆。婆婆沒說挽留的話，只說：要不等小寶回來再走？


等小寶回來再走？李寶莉，你挑了十年的扁擔，沒人賣你的帳！我本想著，這部戲會寫成，丈夫死後，婆媳成為真正的親人。可是導演更加殘忍。相比李寶莉「沒有文化的好心」，相比小寶不懂事的叛逆，婆婆代表的是知識分子一顆捂不熱的心。


即使這樣，李寶莉依然沒有倒下。馬學武死時，李寶莉沒有反省就急匆匆挑起了生活的擔子。這一次，她在江邊坐了一夜。但她沒有跳江，堅韌的人自有堅強的選擇。十年前，面對姐姐對風水的說法，李寶莉回應道：「 你說是萬箭穿心，我偏要說是萬丈光芒！」李寶莉就是這樣一個萬丈光芒的人。


結尾處，建建又出現了。我固執地認為，建建一定暗指【賤賤】。因為這個角色真的很賤。可他是這部戲裡，除了李寶莉我唯一喜歡的人。亮點在於，在觀眾以為賤賤會拉著寶莉，呼嘯而去的時候，賤賤的破麵包車熄火了。李寶莉一邊推車，一邊罵著：狗娘養的！


是的，這就是狗娘養的生活。不允許你做任何完滿的聯想。這狗娘養的生活，你多麼殘酷，但我熱愛你，我熱愛那些被你凌遲卻隱忍不屈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