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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若多

2013-04-06 08:52:40

《全金屬外殼》:天生殺人狂


一個參加過越戰的老兵曾對科波拉說:「如果有人問我越戰是什麼,我就請他去看《現代啟示錄》。」那麼,如果有人問我戰爭是什麼,我會請他去看庫布里克的《全金屬外殼》。
庫布里克確實是個電影鬼才,生來就為向我們展示宇宙廣袤、歷史奇偉、人性複雜、慾望黑暗。他不算高產,一生只拍了十二部電影,這十幾部影片涉及各種題材,拍攝風格全然不同,讓人不能相信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與此同時,庫布里克也是一個比較偏愛戰爭題材的導演,他的十二部電影中有四部關於戰爭,除了具有史詩與傳記性質的古代戰爭片《斯巴達克斯》之外,其餘三部反映現代戰爭的電影又有一個共同特點——極少正面拍攝戰爭場面槍林彈雨、慘烈殘酷,極少利用鮮血與死亡給人以視覺上的衝擊。他更擅長通過拍攝戰爭的各個側面,表現人類處在極端生存環境中時真實的非常態,表現出人性光輝與人性黑暗,也將那些黑暗中見不得人和殺人不見血的兇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榮之路》里荒謬的一戰戰場和軍事法庭,不顧無數士兵生命只為給自己添一枚獎章的將軍甚至下令向自己的軍隊開炮。《奇愛博士》里虛構的世界大戰、對冷戰式「和平」的極力嘲諷,幾乎通篇充斥著政治隱喻和黑色幽默。此這前兩者相比,這部反思越戰的《全金屬外殼》可算得上是庫布里克戰爭電影中隱喻最少、對戰爭場面刻畫最直接的一部。

1 你如何變成殺人機器
這部電影可以明顯地分為上下兩部,即使添一些內容拍成《全金屬外殼》與《全金屬外殼》續集也沒有問題。前半部從加入軍隊的年輕人由各式各樣的髮型被剃成同樣的光頭開始,到派爾無法忍受教官與同伴們欺壓,在新兵營畢業前夕開槍殺死教官後再飲彈自盡結束,共四十五分鐘。前二十分鐘展現新兵的軍營生活,這一段基本上都在教官的叫罵聲、士兵機械的夾雜著「Sir yes sir」的回答聲、和金屬器皿敲擊的噪聲中度過。在這些聲音中,又以教官的叫罵留給人們印象最深,那些話語尖銳刺耳,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每一個新兵從早上起床,到晚上抱著槍躺在床上,都要聽著這些言語從不間斷,胡志明也沒能倖免。就連士兵們拉歌時唱的都是教官編好的罵人歌,此片台詞可謂是英語罵人之狠毒之骯髒的集大成者。
    教官的作用是先給士兵洗腦,再將他們重造,先把一個個鮮活的人變成沒有思想麻木不仁的鋼鐵,再把這鋼鐵融化重鑄為殺人武器。教官讓他們給自己的來復槍起一個姑娘的名字,並抱著她睡覺,他要他們先愛上武器,最後變成武器。就像教官與士兵的一問一答,「什麼使青草生長?」「血!血!血!」,「我們如何謀生?」「殺!殺!殺!」。《光榮之路》里米羅將軍說:「軍隊需要紀律,而保證紀律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時地殺人。」這句話被拿到《全金屬外殼是》里無數次實踐,新兵們需要拋卻良知、憐憫和同情,喚醒殺人慾望,成為國家機器。而他們的純真歲月和獨特個性,就像影片開頭時那些不費吹灰之力就被理髮師完全剃掉的頭髮一樣,伴隨著《你好,越南》輕快的音樂,從一張張仍然青澀的面孔前經過,無力地垂落在地。
這一段集中體現了人性轉變的是「小丑」和胖子派爾。「小丑」在第一次接受訓話時還是一個誓死堅持自己信仰、在毒打下仍公然反駁教官的硬漢,他甚至憑此得到幾分賞識,代替「雪球」成為班長。派爾是全班最胖最膽小的一個,他無法完成日常的體能訓練,不能從一個個高大的器械上翻過,甚至不會自己繫好鞋帶。教官指派「小丑」幫助派爾,「小丑」耐心地教派爾做一些生活瑣事,訓練時總搭一把手把他拖在身邊。當大家的訓練結束,「小丑」利用休息時間幫派爾克服困難,完成他無法完成的訓練項目。經過兩人長期朝夕相處,派爾一掃剛入營時整天可憐兮兮的樣子,變得開朗起來。直到教官發現派爾從食堂偷拿食物,體罰了整個連的新兵,經常被派爾連累的其他人早已恨透了他,大家合夥在晚上熄燈後把熟睡中的派爾按在床上毒打一頓。「小丑」並沒有阻止他們的暴行,他看著手中的兇器,猶豫再三,還是朝自己上鋪的派爾砸去,一下一下,越砸越狠。最初正氣的「小丑」終於在壓抑中暴發,與大環境中的其他人同化。這也許不是他的本意,但那一刻暴力的釋放,無疑更使他感到酣暢淋漓,那一刻,「小丑」沒有同情沒有憐憫,有的只是屠殺的快感,儘管這件事將成為他心裡永遠的污點和惡夢。
派爾從此以後變得精神恍惚、沉默寡言,時常目露凶光、喃喃自語,眼神讓人不寒而慄。而他在射擊方面似乎也有很高天賦,裝卸子彈迅捷無比、打靶準確率極高,連教官也破天荒頭一次表揚了他。就在大家都對於他的改變感到不知所措時,派爾的爆發卻來得更加猛烈突兀。庫布里克把這場槍殺教官與飲彈自盡的戲安排在廁所,夜晚狹小的幽閉空間,反射寒光的白色磁磚,用來營造恐怖氣氛都是獨特和巧妙的。其實早在七年前的恐怖片《閃靈》中,庫布里克就曾把傑克追殺溫迪的高潮場面安排在廁所,達到了同樣的效果。平時象徵著莊嚴與純潔的白色,在庫布里克的電影裡卻總是極端暴力的代言。《全金屬外殼》里士兵的白色睡衣褲和白色床鋪;《閃靈》,凶宅窗外從未融化的茫茫白雪,傑克想要屠殺躲在廁所裡的妻兒;《發條橙》,艾力克斯一夥集體穿著緊繃在身上的白色衣服,喝著白色的人奶,奶吧裡的一切擺設也是一片潔白。還有艾力克斯自殺未遂後住進的醫院,前者代表暴力,後者就代表冷暴力。還有更早的一部《奇愛博士》,雖是黑白片,但本應呈現出黑色的蘑菇雲在這部電影中竟然變成了發出耀眼光芒的白色。
派爾由於自己的懦弱成為體制下第一個犧牲品,也正是由於他的懦弱,他成為了第一個殺人機器的成品,只不過,是畸形的。派爾殺死教官的行為並非反抗,他不知道如此行為意義何在,眼中是深深的迷惘,於是只能調轉槍頭,繼而轟開自己的腦袋。同樣,教官也是這場悲劇裡的受害人,他除了嘴下不積德外並未做出什麼真正傷天害理的醜事,也沒有對派爾拳打腳踢、逼迫他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只是對於這場還未開始便已經註定的悲劇,我們必須獻出一個祭品,即使是贗品,或替代品。

2 你如何喪失人的本性
又是在一段輕快的音樂中,電影進入第二部份,與派爾屍體做疊化處理的一個鏡頭顯示大兵們已經來到越南。這個疊化鏡頭的存在讓人感覺派爾的死只在上一分鐘,而轉眼之間,被他的死深深震撼的「小丑」已經在越南與妓女調情。派爾的死不會給他們造成更多困惑,更不會阻擋戰爭飛速迎來的腳步,他只是生活中的小小插曲。然而戰場上的硝煙與死亡顯然還沒有進入大兵的視線,引起足夠重視。剛從壓抑的訓練營中逃離,大家在這一刻反而表現出年輕人應有的活力,表現出久久壓抑的人的慾望與本性,他們也是一群會互相開玩笑、罵髒話、找妓女的普通男人。
小丑恢復了他一身正氣的樣子,雖然頭戴寫著「天生殺人狂」的頭盔,仍堅持在胸前佩戴一枚反戰徽章。他自願成為戰地記者,去前線採訪戰友,遇到了新兵營的同伴「牛仔」。這是一個殺人武器終於要發揮威力的時刻,未上戰場的他們一個個壯志滿懷,叫囂著要殺更多的人。冷兵器時代的殺戮如此快捷簡單,只需要按一個按鈕,遠距離操控讓你不必看到殺死了誰,他生前和死後是什麼樣子。殺人者毫無壓力、無需掙扎,不需要揮刀砍下一顆頭顱,不需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操縱死亡就像玩一場遊戲。一個士兵在直升機上掃射田野里耕作的普通農民,口中還在興奮異常地高聲歡呼。
然而這並不是戰爭的真相,當戰火蔓延至軍營,身邊的戰友開始死亡,當「小丑」親眼看到死人坑裡白石灰覆蓋著越南平民的屍體,他們選擇沉默,在欺騙中麻木的靈魂漸漸有了一絲生氣。一段「小丑」在前線採訪大兵們的錄相穿插在故事情節當中,大家的回答不盡相同,他們面對戰爭無可預料的未來有了自己的思考。有人迷惘,有人無助,有人恐懼,有人憤怒,中毒頗深的人還在打著官腔。可是大家無法像胖子派爾槍殺教官那樣轟爛戰爭發動者的腦袋,無法找總統或將軍泄憤。美國政府自編自導的鬧劇沒有落幕,英雄主義的謊言不會結束。每個人都得明白一個道理,「好死不如賴活著」,不擇手段保全性命才是戰場上的準則,這個「不擇手段」其實就是泯滅人性、殺死對手。
影片最後一段,「小丑」跟隨「牛仔」所在的分隊執行任務,結果誤入敵人埋伏,遭到廢棄大樓中一個越共的狙擊,這一段戲拍得張力十足、高潮不斷。美軍與對面大樓之間相隔的路成了通向地獄的死亡之路,兩個大兵倒在路中央,不停地流血與慘叫,狙擊手仍將子彈射向他們卻避開要害,大家無法上前救助,又不能撒手不管,只能沒有目的地胡亂開槍和絕望地嘶吼。「牛仔」帶領幾個人前往大樓尋找狙擊手,不幸在前進過程中中彈身亡。敵方只有一人,卻讓整整一個連隊陷入恐慌與絕望的境地。當「小丑」和另外幾個人終於在煙霧彈的掩飾下找到這名狙擊手並將其射倒在地時,所有人才驚奇地發現,這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兩隻長長的麻花辮垂在胸前,這無疑又是對美國霸權主義的嘲諷——你苦苦打擊的敵人到底在哪裡,又是什麼?這也是對戰爭的嚴厲控訴——不分國界、種族、年齡與性別,戰爭把所有人都變成了殺人機器。
面對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只是一遍又一遍重複著「殺了我」的越南姑娘,美國士兵的滿腔仇恨突然沒有了發洩的出口,他們無法將這樣的敵人抽筋扒皮,也沒有辦法把殺死自己許多戰友的女孩送進醫院。他們想一槍殺了她,但這即不人道又在實際上便宜了這個殺人惡魔,他們想把她拋在原地甚至避開要害補上幾槍,但那也只是讓她更痛苦地死去。「小丑」在一番糾結之後,還是慢慢端起了槍。庫布里克給了他一個長長的鏡頭,在他胳膊抬起的緩慢過程中,「小丑」胸前的反戰徽章漸漸被遮蓋,而鋼盔上印著的「天生殺人狂」幾個大字卻越來越明顯。直到「小丑」在越南姑娘的請求聲中下定決心扣動板機,他胸前的反戰徽章終於被陰影完全吞沒。殺人是為了救人,這是戰爭的荒謬。這是「小丑」來到越南以後殺的第一個人,這僅僅只是開始,以後還會更多,這是戰爭的悲哀。

3 我們都是天生殺人狂
《全金屬外殼》拍的是越戰,更是戰爭。這部電影打上越戰的烙印不深,把它放到任何一場戰爭中都成立。
戰爭即是生活,它不過是一種把生活中所有痛苦感官都無限放大的極端生存環境,每一個人面對生存時的無奈選擇、面對死亡時的恐懼絕望也被無限放大,卻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胖子派爾那樣以極端的手段發洩憤怒。只有「小丑」的生存態度才是聰明的,多數情況下一身正氣,同時在大環境的影響下與別人一起偷偷摸摸幹些泯滅人性的壞事。其實庫布里克對戰爭的態度早在大兵們初到越南時就已經表示明白了。輕快的音樂中,越南妓女穿著性感短裙,晃著兩條長腿,一步一扭來到「小丑」和他的戰友跟前,跟他們討價還價,爭著占幾美元的便宜。妓女「Me horny」的招客聲拖得老長,轉著幾個婉轉的彎兒,這就是導演對戰爭和生活的嘲諷。在這場戰爭結束後,最終存活下來的,不是那些美國大兵,不是那個小姑娘狙擊手,卻很有可能是這些街上拉皮條的妓女、和專搶美國大兵東西的強盜。就像之前提到的,庫布里克對美國霸權主義的無情嘲笑,和對戰爭造成的荒謬悲劇的無聲控訴,這些主題在《光榮之路》和《奇愛博士》中也被反覆強調。
《全金屬外殼》拍的是戰爭,更是人性。軍營裡教官對士兵們做的並不是植入殺戮精神,而是將他們每個人潛在的殺戮慾望激發。我們每個人都有對殺戮的渴望,只是在文明社會的環境中,在現代人類外衣的包裹下,這種渴望被深埋在心,不常常對外界展露。當我們處在極端環境之中,當我們面對各種各樣無法調和的矛盾,當殺戮變成一種手段、甚至一種目的時,我們都會是合格的天生殺人狂。電影中每一個人的生活,又有哪個是自由選擇的結果呢?戰爭中的殺戮血腥殘暴,但在我們生活的城市風平浪靜的表面下,看不見的危機與殺戮無時無刻不在繁衍生息。
庫布里克敏銳的眼睛與鏡頭窺探到這些人性的陰暗面,看到每一個人殺戮的慾望與潛質,因此他讓最懦弱的胖子派爾做出最不尋常的暴動行為;他讓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成為狙擊手,在美國大兵身上開出一個又一個血窟窿;他讓最有正義感的「小丑」參與到毆打派爾的活動中,讓他最終殺死越南姑娘,手上沾滿鮮血。《全金屬外殼》在這一層意義上更具有了普世價值,庫布里克拍的是戰爭群像,是暴力進化史,是我們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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