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你的政治正確，喚起我對美國價值觀的回憶

首先解釋一下評星。簡單說來，《無敵破壞王》（Wreck-It 洛夫）在創作層面上有多個點都很對我胃口，人設辨識度很高也很可愛，美術很豐富很有層次感，剪輯的節奏感不快不慢，信號在電纜上傳輸時顯示出的亮點體現出創作團隊對細節的關注，台詞不乏味，看到片中人物說出Your Candiness（類比於Your Highness，「陛下」）和pixelexia（類比於dyslexia，「閱讀障礙」）的時候我笑了，所以就給5星作為鼓勵。 本片對於虛擬世界的建構比不過《夏日大作戰》，劇作的精巧程度上比不過《蘭戈》（Rango），但是比僅靠4分鐘閃回情懷取勝，大部份時間都乏善可陳的《飛屋環遊記》（Up），和僅靠小聰明和噱頭取勝，劇作層面的情節情感都極其幼齒的《瘋狂原始人》（The Croods）要略勝一籌。

所以，5星並不源於我下面要評論的內容。《無敵破壞王》真正刺激到我的是，片中處處存在的政治正確，都從別樣的角度反映了我所知道的美國價值觀。我認為它值得5星，並不是因為電影原原本本用一個虛擬的遊戲世界複製了美國社會的精神結構。一個美國的製作團隊，做出一部散發著濃烈美利堅氣味的電影，這是一種必然，這應該只是給電影錦上添花的一個內容，評價一部電影主要還是看創作層面上的想法和完成度。所以我並不想評論電影本體，而這部電影也不該用太多社會學的視角來檢視，畢竟人活著呢，最重要的事情是開心，看一部娛樂大片理應懷著開心就好的心態。不是電影不夠娛樂，而是我自己想太多。

由於個人經歷以及曾經接受過的教育的原因，我對美國社會最保守的部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並且對於美國來說，我是外國人，所以美國人在潛意識裡欣然接受的政治正確，在我思維的免疫系統里可以產生不可忽視的排異反應。從另一個角度說，對於美國人的政治正確，我也只能淺嘗輒止地發發囈語，也許還不夠資格講出「本文僅代表個人觀點」這樣的話。

【價值觀階級】

無論某些人如何不遺餘力地鼓吹，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是存在階級的。人都是有三六九等的。各地區人民劃分階級的標尺不同。舉個例子，等級森嚴的法國，窮講究的法國人，他們主要是看出身定階級，出身的家庭，出身的學校，出身的公司，出身的職位等等，一個公司裡的CEO比部門經理的階級地位高一點，CEO的小秘比部門經理的小秘的階級地位也要高一點——至少CEO的小秘很是自我感覺良好地這樣認為。衣著談吐也是重要的標準。

而眾所周知，美國是一片「自由平等」的新大陸，當然不能用上述這些封建殘餘的標準衡量大夥兒。於是，在這片熱土上發揚光大了一種封建社會不怎麼流行的思想核心：價值觀。「我所代表的是美國的價值觀」，也就不足為奇了，因為在這樣一個價值觀評判的社會，誰也不想被別人貼上「價值觀錯誤」的標籤。

既然是價值觀評判的社會，這個評判標準自然會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誰符合價值觀，誰就是高等級價值觀階級的人，誰不符合，誰就要被劃分為低等級人，並且高等級人掌握著話語權，用價值觀評價別人的方式很大程度上由他們決定。而這個價值觀本身，除非遭遇強烈的反抗力，否則幾乎是不可撼動的。這個遊戲規則在美國社會被嚴格地執行著。美國有著嚴酷的法律，法律有著嚴酷的執行，有權修改法律的人大多來自上流社會，只要是法律里沒有提到的，就都是合理的。從他們對待法律的態度可以類比著想像，在價值觀這樣一個沒有法律的思想世界，不成文的「律法」也在這樣被韓非子式地執行著。

【低等級價值觀階級人】

電影一開始就有一個場景，讓我們找到特別好的切入點來理解「價值觀階級」這個概念。遊戲世界裡，角色非黑即白，以洛夫為首的那些遊戲世界裡定義的「壞人」定期聚會，互相訴苦，因為「好人」不帶他們玩。這些「壞人」湊在一起就自我激勵和互相激勵，畢竟都是下九流，誰也別嫌棄誰，再怎麼不開心，說出來就好了，散會之後繼續當「壞人」，繼續被「好人」隔離。這個「好」與「壞」，在電影中就是作為等級標尺的價值觀之一，它把所謂「壞人」給撇到了低等級價值觀階級，住在廢磚塊里，而高等級人則住公寓，開pary，吃蛋糕。

同樣地，作為一個程序錯誤，Vanellope在她的遊戲中，被「程序的完整性」這樣一個價值觀標尺劃到了低等級價值觀階級里。洛夫和Vanellope同是低等級人，見面之後即使不打不相識，也會很快就一拍即合，並且兩個人會自我激勵和互相激勵，比如洛夫對Vanellope說：「所有人都會愛你，你會贏，並且你很可愛，所有人都會愛一個可愛的贏家。」這樣的話，只有同一個階級的人之間可以講得出。

影片的最後，其它遊戲裡的「壞人」也都和洛夫來一起砸房子了。這正是：什麼階級的人幹什麼事，不管你在哪個遊戲裡。

【兩種脾氣的高等級價值觀階級人】

Felix面對洛夫，不願直接說出拒絕的話，又讓他和其他一些高等級價值觀階級人產生了區分。他和糖果王國里開賽車的小姑娘們，代表了兩種脾氣（或者涵養？）的高等級價值觀階級的人。

Felix評價洛夫：「他突然開始發狂了，又想吃蛋糕又想拿金牌，我真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的確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天真，因為價值觀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他不會直接講出，洛夫不該想吃蛋糕想拿金牌。他潛意識裡認為，因為洛夫來自於「壞人階級」，這個階級是低等級價值觀階級，而蛋糕屬於高等級人，他就壓根兒不該有這個念想。但是他講不出這個道理。

開賽車的小姑娘指著Vanellope的鼻子說：「你是一個程序故障，你沒有資格參加賽車比賽。我不要和一個bug同場競技。」這顯然就要比Felix的表達方式直白多了，她們的脾氣就更直接一些。但是Felix講不出來的道理，她們也一樣講不出。她們講不出賽車比賽只屬於高等級價值觀階級人這樣的道理，因為價值觀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國王說：「Vanellope不能參加賽車比賽。我並不是反對她，我是在保護她。」這種修飾過的語言，和Felix的天真爛漫一樣，也是這類溫和內斂派高等級人的標誌。他不會直接講出，Vanellope給我滾出賽道！至少在他變身之前不會這麼說。但是保護她之後呢？她不參加比賽。遊戲不會因為bug而被撤掉，所有遊戲角色都保全了自己的命。然後國王接著過他萬人景仰的日子，Vanellope作為一個程序錯誤，繼續每日與垃圾為伴。說到底，國王作為高等級人，還是不能接受一個bug同場競技，這個遊戲規則就是不能改。這是一個完美地復合價值觀邏輯的典型。

至於女戰警的角色，她視破壞家庭的人為敵人，為了「家庭完整」這個價值觀奮鬥，她自然可以和為「好人」價值觀奮鬥的Felix在一起，這對階級戰友革命夫妻的結合也是價值觀所允許的。

【兩個等級的價值觀階級之間的關係】

至於高等級價值觀人又是怎樣對待低等級人的，從洛夫和Felix在party會場外面的對話可以很精妙地看出。Felix面對洛夫想要參與他們這群「好人」的聚會的時候，話不投機的語氣語調，面露難色，想要拒絕，卻出於價值觀階級的「優越感」，不能說出拒絕的話，又絕不多說一句好話，因而只好尷尬地站在那裡，擠著八字眉強顏歡笑。這樣的表情，在價值觀之上的美國人的臉上，每天都在上億次地被顯示著。這一切的一切，都太美國價值觀了。

洛夫違抗了高等級人所制定的遊戲規則，遊戲險些下線，他理所當然地被高等級人認為是應當為此負責的人。洛夫說：「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是不想一個人在垃圾堆上生活。」他對Felix說：「只要你能幫我修車，我再也不嘗試做『好人』了。」不必說衝破價值觀階級這種冠冕堂皇的目標，洛夫根本意識不到價值觀是什麼，何談改變？他到最後也是自然而然地為了所謂「大局」，而安心接受了價值觀的歧視，又何談衝破？

但是就是這個拎不清的低等級人洛夫，最後力挽狂瀾了。當一個低等級人歷經艱難險阻，取得了一些高於自己階級水平的成績時， 結局有兩種：他沒有進入，或者他進入了高一層的階級。

當你打開電視機，看看奧斯卡獎頒獎晚會，當有一名黑人演員拿獎的時候——比如我們都印象深刻的Halle Berry——一上台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我有多麼辛苦才衝破了種族歧視，拿到這個獎，我容易嗎我！……云云。

高等級價值觀階級的人，為了所謂的政治正確，他們會讚許低等級人的一些吶喊和努力，或者為了自身利益，主動走近並向一些低等級人示好，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不會為了這些低等級人 他們仍然把他們和低等級人之間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洛夫被國王收買，砸了Vanellope的車，砸完之後他還是成不了高等級人，Vanellope生氣之後還是要和洛夫在一起，因為這是他們的階級屬性所導致的。

也就是說，一個真正從低一級進入了高一級價值觀階級的人，他的一個明顯的改變很有可能會是：不再大張旗鼓地宣傳自己曾經努力付出，克服自己作為低一級人的價值觀劣勢，最終得到高一級人認可的經歷。因為這種經歷只屬於低一級價值觀階級，況且，我已經成為高一級人了，為什麼還要等著高一級人認可？應該是別的低一級人跑過來找我認可他們才對。

所以，很遺憾，Halle Berry們，只要你們還想要在億萬觀眾面前哭訴自己的奮鬥史，你們就是在清清楚楚地向世人展示，你們自己還沒真正進入高等級價值觀階級，你們在好萊塢依然是被歧視的那類人。這是命。怪自己是非裔美國人？怪自己生在了「自由民主」的美國？別傻了，你去費城看看，你的黑人兄弟姐妹們還在睡貧民窟，只能靠槍枝和買賣毒品才能換取一點點可憐的自我認同感呢。知足吧。

不過如果真的有一個低等級人進入了高等級，那些高等級人剛剛才用各種價值觀評判他，奚落他，這會兒就會來擁抱他，把他拉到同一陣線。然後，幸運的是——抑或是……可怕的是？——不管他是否在思想上真的認同了這種高等級價值觀，或者他要從自身利益出發，盡力掩蓋自己為各種價值觀所不齒的個人屬性，同時積極地以價值觀為武器，撇清自己和低等級價值觀階級人群的關係，維護自己得來不易的價值觀制高點。

當然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從高等級跌到低等級。國王變身邪惡大病毒，就是這樣的例子。沒什麼可說的，低等人過街，人人喊打。

【這部電影的價值觀傾向？】

《無敵破壞王》中，低等級的洛夫拯救了遊戲世界。這可以看作是低等級價值觀階級人所發出的「衝破」價值觀體系的一聲吶喊，這聲吶喊非常洪亮。但是當洛夫喊出「我是『壞人』，這很好；我永遠不會成為『好人』，這並不壞」，當Vanellope脫下高等級象徵的公主服，才可以和低等級的洛夫熱情相擁的時候，當Vanellope邀請洛夫住進高等級象徵的城堡，洛夫斷然拒絕並說自己「不是當總統的類型」的時候，當高等級的公寓開發商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款待洛夫，而洛夫安於自己低等級的身份並為此而感到開心的時候，當高等級的Felix和女戰警喜結連理，而低等級的洛夫和Vanellope當伴郎伴娘的時候——他們也許可以改變自己的階級，但是這一套高低貴賤的法則其實自始至終都是定死了的。有誰能說這部電影不是處處符合政治正確，不是處處符合美國價值觀的呢？

如果說《利益風暴》（Margin Call）中的「利」字當頭，優勝劣汰，「有才升得快，無才吃鹹菜」的核心思想，體現了美國價值觀裡的才能歧視，體現了美國賴以維持住超級大國地位的新教倫理，那麼《無敵破壞王》在價值觀層面上，僅僅不那麼露骨了而已。兩部電影結合著看，從多個角度，可以一窺美國價值觀的殘酷性。殘酷點在於，這麼多人拍了這麼多電影，這麼多次提及這樣的價值觀，那麼多人在那麼多領域為這樣的價值觀激辯，美利堅合眾國仍然是這樣一個表面上「自由平等」，實際上仍然是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工資歧視、個人生活歧視和才能歧視等等各種價值觀歧視為主導的社會，仍然是這個地球上，資本主義精神的最佳代名詞。

也許在美國，你就應該入鄉隨俗。你就應該理解，這個社會就應該是白人和白人一起混，黑人和黑人一起混，墨西哥人和墨西哥人一起混，連中國人和在美國出生的中國人（也就是大家說的ABC）都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兩個交際圈子。——你是中國人，你想來和我們白人玩？可以，我們歡迎你，你可以到我家來開party。什麼？談心？掏心窩子聊聊？不好意思，我從沒想過這個，我想談心的時候找的也都是白人。——價值觀歧視，就像是另一隻「看不見的手」，給這個社會中的每一個人，無論是歧視者還是被歧視者，都帶來潛移默化的深刻影響。

那麼，《無敵破壞王》的創作者想要說明什麼？他站在誰的立場上？他鼓吹勵志過程，就像Halle Berry那樣。也許他在好萊塢是個被高等級價值觀人歧視的人？因為高等級價值觀階級的人，根本就不像他這樣想問題。但是他又處處沒有讓人物和故事走向打破這些價值觀。他在維護自己所代表的高等級價值觀階級嗎？電影熱熱鬧鬧地演完了，這個問題不重要，重要的是，希望創作者可以有機會繼續拍出好看的娛樂片。

至於《無敵破壞王》在今年的頒獎季收穫了有「動畫電影奧斯卡」之稱的安妮獎，卻在奧斯卡上敗給了《勇敢傳說》（Brave），也許只是偶然。我斷然是不敢揣測這兩個獎的評委的價值觀階級的，畢竟眾所周知，美國是一個「自由平等」的國家，美國的獎也應該是踐行了「自由平等」的標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