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水

     《萬箭穿心》是原作是方方，電影海報上打出了李銀河推薦的字樣，關鍵主演是顏丙燕。自從《愛情的牙齒》裡，顏丙燕演了一個為愛執著的倔姑娘，我就喜歡上這個演員。她明明長了一張明艷的臉，在戲裡卻時常把牙咬的緊緊的，露出咬肌的線條。《萬箭穿心》裡的形象，更不入眼，是市場裡常常晃過去不讓你發現那種大姐。去年，《萬箭穿心》本來是要上映的，結果在該上映的日期殺出了某部大片，於是再無痕跡，不知道是我關注的不夠密切還是因為這部低成本無大牌的電影根本搶不到一個合理的場次。
       也是，在飛黃騰達的華誼兄弟影片、氣勢洶洶的好萊塢大片面前，誰願意花錢坐在影院裡看一部講中年婦女失落的一生的電影呢？
       實際上，這部影片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它用傳統的方式、按時間順序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就是婆婆媽媽們聊天的時候說的那種故事，它與你八竿子打不著，你卻難免不想聽這個曲折的故事，難免不為這個故事傷心，難免不可憐故事的主人公。
       比如這樣：
       「對了，我小叔子她老婆的鄰居啊，就是上次給你講的啊，本來在漢正街賣襪子那個啊！現在去做扁擔了！」
       「 賣襪子不挺好，幹嗎做扁擔？一個女人，又苦又累。」
       「上次不跟你講過嗎，他老公跳江自殺，剩下老媽和兒子，她賣襪子那幾個錢不夠。」
       「她老公以前不是什麼廠辦主任，好端端跳江？」
       「本來乾的好好的，結果跟一個女同事去開房，被警察捉到了，又要下崗，想不開。」
        「這樣啊，也不至於死啊。剩下她老婆多可憐。」
        「都說是風水不好，一個屋子，中間穿過去七條八條馬路，那叫『萬箭穿心』！」
        「這麼邪啊！這種房子住不得的，不如賣了房，一家人換個地方住。」
        「這麼邪門的房，誰敢買，誰住不倒霉。」
       故事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後來，當了扁擔的女主人公李寶莉，每天在漢正街市場裡奔波，10塊錢，8塊錢給人運些貨物，每天的錢拿回家給婆婆，叮囑婆婆讓兒子小寶吃的好些。扁擔一挑就是十年。本來長得有幾分姿色的李寶莉兩鬢斑白，與一同做扁擔的嫂子們別無兩樣。小寶長大了，馬上就要高考。童年時母親潑辣不講理，對父親總是嘮叨和罵的形象讓他始終對母親心存芥蒂，即便母親是這樣辛苦的將他養大，他也還是將父親自殺的所有罪責歸於母親。
       生活就是這樣，不能簡單地用黑與白、對與錯來定義。比如李寶莉這個女人，影片前半部，她火爆潑辣的脾氣讓人覺得生氣，當著大家的面說自己老公：你就是賤。或者跟自己的朋友說老公：我雖然是賣菜家的女兒，可是也比他鄉下人強。自己的日子過得並不怎麼好，卻反而瞧不起別人的出身。頂著自己老公有外遇，絕不離婚、絕不自我反省，這種人也太多，外人一看便知這家裡是怎麼回事，只有當事人不聽勸，跟生活較著勁、死磕。所以這電影看下來總是有強烈的熟悉感，李寶莉這個女人，你我皆見過。
       雖然沒去過武漢，但是漢正街那樣的市場是見過的，那裡賣貨的人常有像李寶莉這樣脾氣大、愛說髒話，全部好脾氣給了顧客和朋友，不能說不仗義、愛幫人，可卻把一身的壓力甩給家人的。市井生活將她們磨練得非常堅強，能吃苦、能付出，可是這些優點下面又藏著多少讓人忍受不了的缺點。
       在影片下半部，做了扁擔十年的李寶莉全然沒有了當年的傲氣，對生意、對兒子都多了幾分低三下四，好像自己是欠了誰。所以如果上半部你覺得這女人真是活該，下半部就開始同情她甚至抹眼淚了。唯一不變的是，她始終覺得自己沒有對不起死去的丈夫。兒子考上大學的時候，她倒了一杯酒，對著已故丈夫的照片說：馬學武，小寶有今天，我也算對得起你了。她是這麼想的：當初過日子我兢兢業業、你有外遇我沒有跟你離婚、你自殺我去當扁擔養活你媽和你兒子，你兒子如今也出息了，我當然對得起你。然而沒想到這頓飯成了斷絕關係飯，他兒子終於說出心裡話：當時我爸就是被你逼死的。我現在也大了，用不著你了，這個家容不下你。
       當時馬學武死，李寶莉的朋友就說過：你們家房子風水不好，七八條馬路從中間穿過去，這叫「萬箭穿心」。李寶莉說：我不信什麼萬箭穿心，我說是光芒萬丈！就帶著這份衝勁，李寶莉熬了十年。終於在覺得自己熬出頭了這天，她真正體會到了萬箭穿心的厲害。親生兒子要讓自己淨身出戶。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能去說李寶莉這樣的生活是誰對誰錯。生活本來就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揪著誰對誰錯根本過不下去。
       整部影片其實用一個生活在武漢的小市民家庭的故事表達了中國發展進程中的一些撕裂感、一些無奈、一些痛苦。一個普通的市民，被捲在時代大潮里不得喘息，什麼下崗、失業、獨生子女、高考、養老問題都被這樣一個普通女人給趕上了。她能承受嗎？她必須承受。對於整個時代來說，比起拯救世界、國家安全、愛情、宗教來，他們的生活不值一提甚至令人掃興。然而只有這樣的生活才是真實的，不斷接受著自己不想要的考驗，不斷地磨礪著人生。李寶莉拼盡所有給孩子創造條件，希望孩子改變命運，不要再像自己這樣。多少人都抱著這樣的想法，然而回到現實，當今社會階層已基本定型，所謂寒門出貴子越來越難。越過高考這道屏障，還有更多的比想像中更複雜的屏障等待著這些人。
       影片留下了關於李寶莉一家生活的很多懸而未決的問題。比如快遞業的興起使得扁擔這個行業的未來不得而知、比如淨身出戶的李寶莉未來的養老問題、比如兒子小寶是不是把親媽趕出去就實現了為父親的報仇等等。這些問題不是一部電影就能給出答案的，此片所謂「良知」和「正義感」就體現在這兒，值得你我深思。
       影片中也有讓人稍微高興的地方。李寶莉跟漢正街收保護費的建建互相需要走在一起，建建雖然是魯莽但卻比兒子小寶更知冷知熱。影片結尾的鏡頭，李寶莉被兒子趕出家門，觀影者剛剛為李寶莉的離家唏噓不已，可好在是建建開了輛麵包車等在「萬箭穿心」的樓下。車沒開出幾米就熄火了，李寶莉下車踢了車一腳，如常罵一句：「婊子養的」，然後去推車，將車慢慢地推出天井。李寶莉的萬箭穿心告一段落，小寶的萬箭穿心也許才剛剛開始。不管怎樣，生活都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