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

在香港影人紛紛北上淘金之後，杜琪峯和他的「銀河影像」儼然成為了駐守香港本土的最後一支商業片團隊。內地影迷們依然不時能在影院欣賞到他們的作品，然而「刪減版」的水印直接阻礙了他們把一腔熱愛化為票房。從《神探》、《黑社會》（內地版更名《龍城歲月》）到《文雀》，「我們去自首吧」這六字真言閹割了不知多少想像中的精彩，以致於他們更願意等待非正常渠道引入的粵語版。在內地影院看到一部全須全尾的杜式警匪片，在很長時間裡只能是一個幻想。

今年，曾經「不動如山」的銀河影像終於動了，杜琪峯的第一部由大陸投資的影片《毒戰》據說以與港版同等的片長通過了審查。不止如此，影片在對吸毒場面和暴力的展示方面，絲毫不遜色於杜導以前的作品。大陸影市這顆禁果，終究是讓「銀河」摘了下來。

影片的故事從一家製毒工廠意外發生爆炸開始，古天樂飾演的工廠老闆落入了警方手中，為求活命只好與孫紅雷飾演的警官合作。在他的指引下，龐大的製毒、運毒、販毒鏈條逐漸浮出水面，然而正當警方準備一網成擒之時，形勢卻似乎瞬間逆轉。謊言、背叛、貪婪如火山般爆發，將螢幕洇成一片殷紅。

《毒戰》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點，是紮實的劇作和流暢的敘事。韋家輝打造的劇本儘管有一些細節值得斟酌，但自始至終保持了強烈的戲劇張力，某些段落讓人想起銀河影像以前的名作《非常突然》和《黑社會》系列。部份段落的氣氛營造有著教科書般的精確，例如開頭的停屍間追逃一段，還有警察圍攻鄂州製毒廠一段，每一段單看都頗為精緻，甚至有些匠氣，但合起來產生的劇力，卻直指人心。

影片的背景是清冷肅殺的華北大地，與杜導拍慣了的燈紅酒綠的南國都市不同，沒有逼仄的街道，也沒有絢麗的燈光，有的只是色調陰沉的建築和傖俗的裝飾。所有這些陰鬱和慘澹，都有力地呼應著影片「天地不仁」的主題，讓這裡上演的廝殺更為觸目驚心。在高潮部份，放學的孩子們似乎打破了這種陰鬱的氛圍，然而急轉直下的血腥場面讓這抹亮色成為了陪襯，更襯托出人性的殘忍。

深作欣二在黑幫電影《北陸代理戰爭》的開頭和結尾曾這樣形容北陸：「這裡的風和雪淒涼凜冽，這裡的人也暴戾無情。」 人情其實哪裡都有，但在警匪的世界裡，冷酷才是生存之道。《毒戰》的決絕，可以說已經超越了華語電影此前同類風格的標竿《省港旗兵》，逼近了那些最優秀的警匪片。事實上，看這部片子讓人無法不想起深作欣二的黑幫史詩《無仁義之戰》系列，雖然限於篇幅，影片無法像「黑幫實錄」一樣去揭示犯罪活動的深層政治經濟機制，但在擊破虛偽的「道義」方面，卻走得更遠。以致於這種絕望被推到極致之後，竟有了一絲反諷的味道。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是杜琪峯上一部電影《奪命金》的主題，也是《毒戰》裡的香港毒販的人生註腳。葉璇飾演的「薩婆」臨死還唸唸不忘穿上鞋子，不禁讓人想起杜琪峯當年翻拍張徹名作《洪拳小子》的作品《赤腳小子》，片中的壞小子為了穿上一雙鞋，不惜成為惡人的爪牙。在這個冷酷的故事裡，導演終究流露出了一絲悲憫。

《毒戰》是杜琪峯直面內地審查制度的第一部作品，可貴的是，他沒有在種種限製麵前亂了方寸，反而利用這種限制實現了一次突破。在影片中，觀眾基本感覺不到人物站位和風格化的打光等這些杜式影像的標誌性元素，他們的吸引力完全被故事和人物的命運左右。可以說，《毒戰》是杜琪峯繼《奪命金》之後，在電影「去形式化」方面邁出的又一大步。不喜歡的人或許會覺得他在妥協，但對另外一些人而言，這是杜琪峯自身風格嬗變順理成章的一個新階段。這種不同於以往的變化，或許才是《毒戰》最值得肯定的地方。


風間隼
2013年4月1日於北京

發表於《中國新聞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