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芒漸斂的昆汀：《被解救的姜戈》的曖昧思考

（感謝m1905電影網不僅抄了我的稿子，還幫我改了個好標題。）

在《被解救的姜戈》原定中國大陸首映日期的半個月之前，昆汀·塔倫蒂諾剛剛度過了自己的50歲生日。人到中年總是容易懷舊，昆汀在《被解救的姜戈》的片頭就使用了本片發行商哥倫比亞公司1960年代風格的復古logo，而細心的影迷可以注意到，昆汀本人的「法外之徒」（A Band Apart）公司的名稱是自二十年前的《黑色追緝令》以來首次在昆汀單獨執導的電影中缺席。片頭logo的一取一舍，似乎預示著昆汀在風格上的某些轉變，《被解救的姜戈》對這一轉變做出了印證：昆汀的氣場裡少了些混不吝的玩心，多了幾分曖昧不明的灰色。
《被解救的姜戈》的劇情看似簡單粗暴：在距離內戰爆發還有兩年的美國南方，黑奴姜戈（傑米·福克斯 飾）解救他失散已久的黑奴妻子的故事。它在片名上沿襲了昆汀的一貫的B級口味，內容卻與塞爾喬·柯布西在1966年拍攝的義大利西部片《姜戈》毫無關聯，但這也是昆汀對義大利西部片的歷史所開的一個玩笑：在《姜戈》獲得商業成功後的五六年間，曾有近五十部打著《姜戈》續集旗號，卻在內容上與之毫無關聯的義大利西部片在市場上流動，其中多數都是粗製濫造的三流製作，最忠實於原版《姜戈》的續作要等到四十年後才會被日本導演三池崇史拍出（《壽喜燒西部片》，英文名為Sukiyaki Western Django，昆汀在其中曾客串一角）。
作為聞名四海的惡趣味老頑童，昆汀自然不會放過在《姜戈》電影譜系中摻上一腳的機會。但《被解放的姜戈》很難具備其他《姜戈》電影粗暴生猛的B級氣質，因為這是一部耗資一億美元的好萊塢電影，由兩位奧斯卡獲獎演員和一個在當今好萊塢最具票房號召力的一線男星領銜，商業壓力的掣肘，讓昆汀無法回到《追殺比爾》和《金剛不壞》時肆意妄為的遊戲狀態中。另外，《被解放的姜戈》的單線條敘事輪廓，也使昆汀無法用他最擅長的群戲模式來塑造諸多有趣的小角色，因此，怎樣用精細的手法在單線結構中雕琢故事，同時塑造出複雜且有趣的人物，是昆汀在《被解放的姜戈》中面臨的一大挑戰。
在本片的幾位主要角色中，克里斯多福·沃爾茨所飾的舒爾茨無疑是最能獲得觀眾認同的一位。他像天外救星一般降臨在姜戈的生活中，給了他自由並極力幫助他實現自己解救妻子的目標。同時，像《黑色追緝令》中的朱爾斯一樣，他又是一個在面臨任何狀況時都會堅持著自己行事原則的人，即便他為之採取的手段會令人驚訝。這樣的性格，也使他最終的結局出人意料卻又合乎情理。
如果舒爾茨是一枚硬幣的正面，萊昂納多飾演的農場主坎迪就是其反面，他是另一種原則的化身，他代表了片中大部份白人角色的心態，這些人並不發自內心地鄙視或仇恨黑人，只是對根深蒂固的種族秩序已經習以為常，因此才會視黑奴的性命為草芥。坎迪並不能與昆汀前作中的經典反派（如《落水狗》的金先生和《無恥混蛋》的漢斯·蘭達）等量齊觀，嚴格來講他甚至算不上片中的頭號惡人，他濃妝艷抹的造型與娘娘腔的舉止在大部份時候都會讓人感到無害而可笑。但是當有人想要觸及他所習慣的種族原則時，他的怒火會讓所有人都退避三舍。
坎迪最信賴的管家史蒂芬，是整部電影中給人留下最深印象的角色，他是莊園裡的二把手，在私底下甚至能和坎迪平起平坐，在他面前，坎迪對黑人的壓迫顯得小巫見大巫。這個在坎迪面前通過拄枴杖裝瘸子博取同情，在黑奴下人面前作威作福的卑鄙人物，體現了昆汀對種族問題的一種反思，畢竟如果缺少了史蒂芬這類人物的屈膝合作，奴隸制不可能在美國存在得如此長久。塞繆爾·傑克遜的勇敢演出使這個角色燦燦生輝，作為一個年輕時曾參與黑豹黨的激進民權運動，卻在演出《傑基·布朗》（1997）時被黑人導演斯派克·李痛罵為昆汀門下奴才的演員，傑克遜扮演這個角色需要出眾的技巧和天賦，更需要出眾的勇氣。他對此角色的優秀詮釋，正是因為他深知這個角色永恆普遍的切題性：這樣一個被體制和秩序所奴役，忘卻了自由的意義並試圖在其他人面前扼殺掉所有自由希望的人，生活在每個時代的每個角落中。
與上面三位配角相比，真正的主角姜戈並不容易出彩，這是一個不苟言笑，不願輕易透露自己想法的角色，除了對妻子的愛和對白人的痛恨之外，我們在這個角色的臉上看不到更多的情感，昆汀角色所常見的幽默感也在他的身上缺席。他深知為了完成使命，必須把自己與其他黑人區分開來，所以他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胞在曼丁哥摔跤中自相殘殺，或是被坎迪的獵犬大卸八塊，並時刻提醒著同胞，自己是「黑人中的白人」。他的這種區分策略與史蒂芬並沒有太大不同，但姜戈的做法只是解救妻子的一種手段，而史蒂芬卻讓這種手段變成了自己的最終目的。姜戈對舒爾茨並沒有太多感情，畢竟舒爾茨雖是他的導師，但他仍然是個白人；他也沒什麼政治覺悟，他從未用言辭去說服同胞團結起來反抗奴隸主的統治，但他驅馬殺回坎迪莊園的瀟灑背影卻讓剛剛獲得自由的三位同胞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在那一刻，希望的火種也許已經播種在了三個黑人的心裡。
作為昆汀顛覆歷史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作品，《被解放的姜戈》缺少了《無恥混蛋》的豐富質地以及快意恩仇的酣暢淋漓感，然而在它B級片的乖戾外衣下，卻注入了一些比《無恥混蛋》更加細微也更加曖昧的思考。在特定時期的社會秩序之下，強者對弱者的施虐固然令人不齒，然而弱者在政治正確旗號下對強者的以暴易暴是否就具有正當性？這個疑問在姜戈身上體現出來，並且被昆汀打上了一個隱晦的問號。年過半百的昆汀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胡作非為的法外之徒，現在的他更像是舒爾茨這樣的賞金殺手，恪守規則的他或許失去了之前的活力與鋒芒，卻比以前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並且漸漸懂得了如何用頑劣乖張卻又合情合理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目標。

原載《東方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