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箭穿心——我所認識的湖北女人

《萬箭穿心》是我去年最期待的國產影片，最近才看，被影片中幾個段落刺痛的幾欲流淚，我所熟悉的武漢那麼淋漓盡致的展現它的孤獨和壓抑，而李寶莉所代表的女人那麼真實熟悉，像極了我所認識的湖北女人。她們市儈庸俗，她們咋咋呼呼，脾氣爆棚，他們大多掌握著家庭的核心權威，對丈夫大多是凌駕之上，極盡鄙視壓榨。我看著李寶莉的人生，而我所熟悉的那些湖北女人的臉孔和她們的遭遇一一浮現，生活的網密密麻麻，一如生活的苦難將人捆縛，萬箭穿心還是萬丈光芒都是疲乏無聊生命里最戲劇化的想像，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不過是迎接著每一次轉折，承受每一次痛苦，每一次撕心裂肺之後看看天空，依舊灰濛濛，看看江水，依舊無情的棄我們而去。
影片開場的李寶莉不過是在炎炎夏日，慾望有點不滿足的小女人，局部身體和紗帳挑逗起一如武漢悶熱夏日的慾望。然而轉眼這個小女人卻在白日搬家中變成潑婦，斤斤計較，吹毛求疵，大嗓門的整個空氣格外緊張，隨後馬學武就提出了離婚。我們在搬家這場戲中看到了寶莉的鮮明性格，這並不是一個討喜的女人，而她本身根本就不會討任何人的歡喜。隨後的外遇事件將這個女人的性格推到極致，她站在房間門口逗留許久，許多想法冒出來，她想以最惡毒的方法懲處這對偷情狗男女，最後她報了警，她怒火中燒做出的這個決定顯示了一點湖北女人的狡黠，她們大多掌握著事情的主動權，他們很少撕破臉面親自處理這種男女勾當，他們絕不會衝進房間大哭大鬧，她們最常用的是一個個計謀式的策略，儘管這些自以為聰明的妙招常常將她們拖往深淵。
李寶莉的深淵是丈夫的自殺，她幾乎沒有流淚開始了新生活，不是她內心沒有痛苦，是生活根本沒有給人痛苦的時間。生活的重任全壓在寶莉一個人身上，孩子、老人，她一個女人選擇去挑扁擔掙更多的錢，我們看到寶莉由之前的鮮艷驕傲慢慢變得低卑邋遢，女人的自尊心其實也是最無用的裝飾品，生活順利時她們頤指氣使維持自己的自尊，當生活貧賤時，她們是最勇於拋下這個自尊的，這一點上男人可能永遠做不到，對於湖北女人來說，活下去才是最有尊嚴的事情。寶莉挑扁擔一挑就是十年，家庭勉強不好不壞維持下去，孩子好歹也長大成人，高考畢業，本以為勞累命走到頭，誰知孩子這麼不懂事，盡然要斷絕關係並搶走房子，小寶從小埋下對寶莉的恨，終於在得知父親的死因後爆發，我們無法判定是誰的錯，小寶從小並未得到太多母親的愛，他只看到母親對父親發脾氣和冷漠，在父親死後性格格外陰鬱起來，最後小孩脾氣的趕寶莉走，寶莉終於在天台和小寶交談時知道這個恨的種子從何而來，她崩潰的到江邊呆了一夜，第二天回家決定收拾東西離開。
我們看到的生活的一次次折磨，真如萬箭穿心在傷害一個女人，生活沒有頭，這苦難也永遠沒有頭，但寶莉不會給痛苦太長時間，湖北女人是被生活一次次侵襲，卻怎麼也打不倒的一群人。寶莉的性格和她的作為都不完美不正確，她不夠圓滑不夠精明，沒有文化沒有頭腦，總將事情往壞的方向駛去，然而她是最勇敢最真實的人，相較於戲中的馬學武和健健，寶莉比他們強太多了，她是懂得生活且有勇氣承擔生活的人，縱使萬箭穿心，仍可萬丈光芒。
我出生湖北，家裡姨媽特別多，從小聽著她們的故事長大，小時候跟她們都特別親熱，越長大越發陌生起來，我看著她們變老，變成有孫兒的奶奶，可他們的眼神依舊充滿不安，我抱著獵奇的心態聽過他們的故事，也懷揣著惡意窺探過他們，而我始終置身事外的看著這些湖北女人，一如看著荒誕的命運。
我二姨生的富貴，細皮嫩肉，膚白如雪，沒怎麼讀過書，個性直爽單純，據說當年追她的人特別多，她談過的對象也都是神奇的人物，最後她選擇了當中長得最帥的，也就是我的姨爹，姨爹背景特別差，父母都是政治犯被關押在監獄，他本身也是一個單位食堂的廚子，除了長相一流，我想不出二姨為啥當初會選擇他了。看著二姨當年的結婚照，完全是林青霞和秦漢啊，美女帥哥，天生絕配。二姨婚後發福，格外豐腴貴氣起來，姨爹這時候也調到了市公安局食堂做廚子，隨後我的表姐出生，表姐三四歲的時候，我的姨爹就外遇了，二姨及時斬斷情根，留住了姨爹，兩個人繼續恩愛過日子。兩人的工作都越做越好，二姨不知怎麼認識的不少市領導市委書記等政治人物，天天跟他們打麻將，混成了我市有名的太太。也是通過我二姨的關係，姨爹從食堂調去監獄了，監獄可是個肥的流油的地方，姨爹在監獄裡職位一直上升，最後爬到二把手的位置，二姨家住進公安局大院，生活條件越來越好，九幾年就買了汽車。可是後來姨爹外遇不斷，我印象中有一個是歌廳老闆娘，二姨每次都叫上我媽去圍堵小三，去人家歌廳鬧得不可開交。印象中二姨結婚三十年一直都在跟打壓小三作鬥爭，每次小三出現就鬧離婚，最後還是我二姨心軟不捨得離婚，前幾年還聽說姨爹又找了個女的，還是80後，給人家買了房子啥的，那時候我表姐都勸我二姨離婚，可她這時候說都過啦大半輩子了，離婚可怎麼過，在我看來二姨是真的愛我姨爹吧，面對那麼多次出軌都能原諒，直到自己從風華正茂變成年老珠黃。還有個插曲是我姨爹的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燈，找個老實男人結婚了，天天在外面玩，做了我市某位領導的小三，被人把家門口潑滿了油漆，寫滿了賤人小三之類的話。我只能說無論是找小三還是做小三都是基因問題吧。
我三姨是我們家最精明的人，眼神一轉悠就好像在打什麼算盤，為人陰險狡詐，表面一套背里一套，我從小到大都不喜歡她，但我不得不承認她是很厲害很堅強的女人。她年輕的時候談過幾段不靠譜的戀愛，一晃都快30了還沒結婚，家裡人都著急的很，後來我媽託人介紹了中建三局一小伙給她，他就是我的姨爹，我表妹的爹。這個姨爹是上海人，忘了啥原因在我市三局上班，比我三姨小個三四歲，於是我三姨果斷改了年紀，改成跟姨爹同歲，據說姨爹一直到婚後很久才知道我三姨的實際年齡。這個姨爹是我小時候的理想型，瘦高斯文，建築師，畫圖時可帥了，人卻是沉默寡言，一天聽不到他講幾句話，但偶爾講出一個笑話卻高深的讓我回想很久，上海人的細心顧家也體現的淋漓盡致，特別愛做家務，一個人在廚房倒騰一桌子的好菜，特別擅長修理東西，曾經幫我修理過玩具和涼鞋，我現在都記得。額，好像跑題了。總之我這位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姨爹就這樣被我那三姨牢牢掌控住。只是婚後還不到一年，我的姨爹是被調回深圳總部，他跟我三姨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的兩地分居，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見面。三姨一個人將我表妹拉扯大，或許沒有男人的滋潤，三姨變得越發尖銳刻薄，盡挑撥家裡人的關係，後來我們家因為爺爺生病、大舅生病、小舅的婚事、房子和錢惹出的矛盾，大都是我三姨中間插一腳給攪和的，基本上成了家裡最討人厭的人物，和我們家的關係也十分緊張。後來家裡太平了，關係才得以緩和。三姨下崗後倒騰了不少工作，保險啊，安利啊，銷售啊，做的都算風生水起，她老公在深圳也掙了不少錢，大部份都寄回來給娘倆用，他們家也過得相當富康，目前在市里有三套房，三姨確實很善於理財吧。老公不在身邊，三姨把所有的寄託都放到她女兒身上，簡直把她女兒當命一樣寶貝，從學習到生活方方面面都參與到，但這卻沒有好的成效，表妹外表單純乖乖女，卻越來越腹黑乖張，初中高中叛逆期發作，天天跟三姨鬧，當著家裡人的面罵她媽媽，朝她媽媽身上扔東西，我才發現越是這種外表乖的女孩內心越是一個惡魔。不過我表妹也挺可憐，在這樣一個類似單親家庭的環境下長大，還有這麼一個無聊到什麼都想管的媽媽，要是我也壓抑的想發瘋。由於我跟表妹年齡差距小，三姨天天就拿我們做比較，這真是讓我深惡痛絕的，每天在我媽面前吹噓我表妹學習成績多麼好，在大學裡當什麼幹部，有多少男生追，後來知道我讀研，拼命敦促表妹讀研，這真是讓人很無語的事情，她也三天兩頭往我空間跑，給我留言讓我趕緊找男朋友，我真是覺得這大媽閒的蛋疼吧。前幾年聽說三姨身體不好，是長瘤子還是什麼，人一下子暴瘦20斤，但她還是自己去醫院治療好了，之後就特別注重鍛鍊身體和養身，每天晚上去爬山鍛鍊，一天不落，天天在家看養身節目，邊看邊在筆記本上記錄，天天整著營養餐。後來表妹上大學，三姨便去深圳找姨爹了，這麼多年一個女人也算是守到頭了。
最後講到我的母親，這對我來說是個艱難的話題，我對母親的感情很複雜，並隨著年紀的不同感受不同。我母親作為家裡的老大，從小就很厲害，一條街的孩子王，帶著弟弟妹妹東遊西盪的很是霸氣。我媽是典型的湖北女人，囂張氣焰堪比寶莉，無論是在我媽的老家還是後來工作的單位似乎無人不認識她，談起她也都知道她很厲害。是的，我有一個厲害的母親，這讓我很長一段時間很困惑。
我媽年輕時候的戀愛史我不甚清楚，據我爸說他們是朋友介紹認識，我媽跟我爸見過幾面，甚是敷衍，那時候通訊不發達，寫一封信都要一週才收的到，他們當時工作的地點又隔的很遠，每次都是見面再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差不多一兩週才見一次面，每次我爸騎個四五個小時自行車千里迢迢來跟我媽媽約會，我媽卻嫌我爸沉悶內向不愛說話，暗自不太滿意。約定下次見面的時間，我爸騎了五個小時的自行車趕到他們約定的小河邊，等了我媽兩小時都未見人影，又鬱悶的騎了五小時回家，我爸可真是實誠。回到家還存著僥倖心理認為我媽是因為什麼急事耽擱了，寫了一封信詢問我媽為何沒到，然後約定下一次見面的時間，結果收到我媽的回應是拒絕這門親事，說我爸太沉悶，不願相處下去，之後兩人就失去聯繫。我媽之後又談了兩段感情吧，後來都沒成，又回過頭來找我爸，最後兩人才走到一起。
後來兩人都調到同一個單位，我媽26歲生下我姐，36歲才生下我。婚後我媽就跟我奶奶展開了漫長的婆媳鬥爭，我奶奶在我爸出生不滿一歲就跟爺爺離婚了，一直獨身，性格剛烈好強，喜歡指指點點嘮叨，這性格跟我媽對上完全是火星撞地球，火花四射啊，兩人就這樣因為一些小矛盾積累到最後爆發戰爭，成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尷尬局面，我爸那個悶葫蘆就這樣置之不理的放任這場鬥爭愈演愈烈，最後分了家，將房子一分為二，分了一半給我奶奶，獨門獨戶好像成了兩家人。我從小就在這種緊張局勢中成長，聽著奶奶和我媽跟我講著對方的壞話，我甚至不能跟我奶奶表現的過於親切，不能讓她知道我去奶奶家玩了，她們倆見面也是特別尷尬，在路上遇見就像是完全不認識的，兩個性格極其相似的女人因為我爸這個她們都愛的男人鬧成這樣。我們家這個婆媳鬥爭的事情被傳的整條街都知道，成為大家口中的談資和笑話了。我每年最害怕的是過年，平時不見面的人，過年總要聚在一起吃年夜飯，奶奶跟媽媽坐一個桌子上，整個溫度都會降低五度，每個人都沉默低頭吃飯，儘管這樣，他們還是因為對方的一句話忍不住反駁挑釁，好多次在飯桌上大罵甚至打鬥起來，每一次我都嚇哭，然後被我媽罵沒出息，這是我害怕年夜飯的原因，總是在尷尬的氣氛中看著火苗燃起，看著一家人像仇人一樣兇殘。我媽是不懂得忍讓的，什麼事情非得爭贏，氣焰上一定要超過別人，我記得她曾經因為我站在奶奶那邊指責我媽不夠孝順，被我媽拿電線狠狠的抽了一頓，這件事被我記得很清楚，後來無意間提起這件事，我媽頓時氣急敗壞，說我是瞎說的，或者是被我爸挑撥的，然後轉過身甩了我爸一巴掌，我當時都傻掉了。
我媽的嘴上勁更是厲害的，她自詡口才好，全場比吵架沒人比得過她，我媽性格當中的熱情、豪爽、俠義、幽默都體現在一張嘴上。一開口便像微波爆米花，噼噼叭叭地精彩熱鬧起來，自顧自地，帶著一種不需要任何人認可的自信。對於自己看不慣的事，她是一定要說的，並且說個痛快，說個爽朗，說個高興，至於你愛不愛聽，那是你的事。她甚至並不指望他人的理解或循從，只是，如果你指望她因為顧慮到你的感受，而把話憋在心裡，也是休想。可能因為我爸是個過於沉默的人，我媽在家裡沒說出的話在外面加倍的吐露出來。她一直是一個狠角色，無論在家裡家外氣焰都比我爸高到不知道哪裡去了，跟所有的人自來熟，不僅能搭上話，還能將恭維的話說得不肉麻，批評的話說得很巧妙。
曾經我很反感母親的所作所言，性格上的差異讓我們有不少爭吵，青春期的叛逆讓我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任意妄為的傷害身邊愛我的人。長大後才發現過去的自己多麼淺薄，而母親也老了，慢慢也說不動，也不再爭強好勝，可以很平靜的面對很多事了。在我父親生病住院的時候，每天來回送飯照顧了快半年，在家裡遇到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時她總是最冷靜最理性最淡然的那個，雖然還是嘴上不饒人，但處理問題一點都不糊塗。
湖北女人性格是鮮明的，故事是離奇的，她們在悶熱氣候中將性格塑造的更加火辣，在長江水流淌而過的開放性和大碼頭中放肆的宣揚自己的觀點和想法，在緊密而複雜的街坊鄰里關係中磨練了所有的堅強和韌勁。她們的苦難是生活和男人給與的，但他們總處在與命運的抗爭中，她們壓抑不得的性格，她們面對災難也不躲開的勇氣，他們做錯事之後也可以給自己找很多理由翻過這一章節。一如寶莉，一如我那幾個姨和我的母親，她們的人生其實做了很多錯事，走了很多彎路，但生活的扁擔從來壓不垮她們，她們才是真正生活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