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囍宴--The Wedding Banquet

喜宴/TheWeddingBanquet

7.6 / 17,306人    106分鐘

導演: 李安
編劇: 李安 馮光遠
演員: 郎雄 趙文瑄 金素梅 歸亞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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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士

2013-05-28 03:09:07

喜宴裡的悲劇,悲劇中的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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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片中的喜宴進入高潮部份的時候,一位到場的外國賓客情不自禁地感嘆道:

「我原以為中國人都是柔順而沉默的數學天才!」

這時候他身後的一位中國賓客欣然一笑向他解釋道:

「你正見識到五千年性壓抑(sexual-repression)的結果。」

而客串這位中國賓客的,正是李安本人。真可謂意味深長。

就像電影裡的這一幕一樣,看李安的作品,總能夠隱隱地感覺到一位深沉冷靜的旁觀者,雙手環抱,危坐在幕布的背後,徐徐地吐出一干精緻的字句,暴露和解構那些被人談論得千瘡百孔的命題:中西文化碰撞,同性戀亞文化,中華傳統婚俗,大陸移民者美國生存現狀,中國家庭倫理。我們不得不驚嘆李安涉及的層面會具有如此之大的差異性和廣泛性,並且在對些層面進行挖掘和窺伺時又是如此匪夷所思的深刻和從容。

李安曾經用「outsider」(外人)來詮釋自己的這一特性:「When I live in Taiwan, I grew up as an outsider, just basically where my parents are from. Then I come to the States, especially when I start making English language films, I』m naturally an outsider. And when I go back to China, I』m an outsider again, because I grew up in Taiwan and have some education experience in America. In terms of film-making, being a artist, I found it easy to cut to the core of expression as outsider.」 「當我還在台灣的時候,因為父母的籍貫原因,我就是以一個外人的身份長大的。然後我來到了美國,當我開始導演英語劇時,我很自然地繼續以外人的身份導演。當我回到中國大陸時,我又是一個外人,因為我是在台灣長大的然後去美國受的教育。作為一個導演電影的藝術家,我覺得一個外人更能一針見血地表達出文化的內涵。」

而《喜宴》全部的戲劇衝突營造和文化內涵挖掘,如果能由outsider這概念發散開來,那麼就可以從片中各色人物由outsider到insider的轉變說起——這是一系列相關角色的闖入,是一種對穩定環境的衝擊,從而造就了一組簡單卻不可調和的矛盾,然後鋪陳出這樣一幕註定無常的悲與喜,伴以觀影者和導演共鳴的諷刺和哀憐。

影片最初設定的是一個穩定安全的關係環境,來自台灣的高偉同事業有成,人在美國,和他的白人同性戀男友賽門同居,他們感情琴瑟和諧,如影片後半部份高偉同向母親傾訴的那樣:「同性戀的人能夠在各方面湊合在一起生活非常不容易,所以我跟賽門都很珍惜對方」。

從大陸偷渡到美國的窮困女藝術家葳葳,則成為了他倆穩定環境的第一個「闖入者」。高偉同是她的房東,雖然同情她的處境,但並不願意為她改變現狀。賽門卻很欣賞她的才華,於是想出了讓高偉同和她假婚的主意,既可以幫助葳葳順利拿到美國綠卡,又可以幫助高偉同解決父母一而再再而三的「逼婚」要求。

由此葳葳相對於這一個穩定的同性戀家庭,第一個從「outsider」走向了「insider」,她搬進了兩人的房子並且有自己單獨的床鋪,她開始熟悉房間的佈置以更快地適應這個環境,她需要了解偉同的生活習性甚至身體隱私從而通過移民局的核查。這第一層的「闖入者」設定並沒有給這個穩定的家庭環境帶來異樣,但毫無疑問這帶來一個悄然的不穩定因素,是為之後的越陷越深難以逆轉的矛盾埋下伏筆。

偉同的父母聽說兒子終於結婚,自然要親身前來見證。他們的到來才是真正給這一層簡單的關係帶來巨大影響的「闖入者」——家裡的所有同性戀要素一律更換:偉同與賽門的合影相片摘下,掛上偉同父親的字畫;睡在偉同身旁的成了葳葳,而賽門只以房東的身份生活在這個家裡。偉同與賽門的同性之愛在中國強大的家庭倫理面前,不得不低頭轉入地下。中國的各種傳統習俗,也在這個標準的美國式家庭里生根發芽。父母眼中傳宗接代的任務和偉同身上不可更改的性傾向,葳葳偽裝人妻的苦悶與賽門退居二線的醋妒,中國的父系威權和美國式個人自由,父母與兒子幾十年積累的恩厚親情與賽門與偉同一時合計的婚姻騙局,種種這些都潛伏著深重的矛盾和危機,沒有人可以挽救和逆轉,只須一個導火索就能將所有衝突點燃爆發,而這個導火索,就是接下來不可避免的婚禮,就是父母所強烈期盼的「喜宴」。

由是出現了一次中西文化摩擦的集中碰撞:高偉同的所理解的「結婚」就是到民政局宣誓領證,他不希望再有人「闖入」自己的生活,不希望讓更多的人牽涉進這一假婚騙局中。但高父高母的顯然不能接受,他們覺得這樣結婚是不能向親戚朋友交代的,是不體面的,也就是說是不符合中國的「面子文化」的,不符合這背後一整套中華傳統婚戀嫁娶觀念。這個時候一位現在已經成為飯店老闆的高父年輕時從軍的老部下的偶然出現,讓「喜宴」最終成形。

對「喜宴」的場景表現是影片主題的應有之義,也是全片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喜宴」構成了影片outsider-insider架構中的最後一道步驟,它讓這一私密封閉而穩定安寧的關係環境徹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從而讓一切現狀墮入動盪。

在此李安先是以一個中國人的姿態向外國人透徹淋漓地展現中國的婚慶文化,然後又以一個外國人的姿態對著中國的婚慶文化透徹淋漓的批胖了一番。在這一場景中,譁眾取寵值得表揚,性慾放縱成為趣味,窺探隱私不需要羞恥,下流猥褻之舉都讓人會心一笑,李安的那句點睛之筆的台詞,更是公然宣告中國五千年灌注的道德禮儀,不過是對人的本性的壓抑束縛,而終於在這一個喜宴上得到盡情的宣洩。

這一中國傳統性道德的自身悖論,再加上中西方難以逾越的文化鴻溝,其實是高偉家庭悲劇的必然要素,儘管這一悲劇在片中只肇事於一個喜宴之後的偶然因素:鬧洞房時葳葳「解放了」高偉同,並且恰好因此懷孕。然而諷刺的是,這一公然無解的矛盾衝突卻恰恰因為文化鴻溝引而不發——高父高母並不懂英語,因此聽不懂高偉同、葳葳、賽門三人的激烈爭吵。直到父親的中風住院才讓高偉同第一次嘗試直面矛盾:他向母親坦白自己的真實性傾向和假婚騙局,並且讓母親保證不告訴父親。在影片中父親是一個堅決的「衛道者」角色而母親只是他的一個依附,對母親坦白而對父親隱瞞顯然也只是一個迴避部份矛盾衝突的折衷之舉,但是高偉同走出這一步至關重要,因為在這一個大家庭中每一個人也都在嘗試走出一步,嘗試對自己固有的東西做出改變,由此才最終讓這一齣悲劇有了一個happy ending——
葳葳放棄了墮胎,賽門決定接納這一個孩子,父親更是超乎意料之外,他本來就懂一點英語,很早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在隱忍中終於寬容了一切。

影片選擇了回歸式的結尾,高父高母回國,高偉同葳葳賽門機場送別,這一刻,我們看見一個大家庭其樂融融地觀賞結婚影集,看見了所有人為此付出的寬容和妥協,我們看見了一對同性戀共同摟著一個女人以及她肚中的孩子,看見父母遠去的背影和或幸福或遺憾的淚水。
這一刻,父輩的威權與子輩的自由達成了和解,不同的性傾向達成了和解,中西方文化達成了和解。然後我們才明白了「包容」的寬泛意義,才看清了李安這深沉含蓄的表達和他聰明精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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