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leen清歡
2013-06-23 13:34:26
時時刻刻的絕望和渴望
她顫抖著手寫下給丈夫的最後一封信,然後匆匆出門,帶著奔赴另一個世界的決心和渴望,在衣服口袋裡裝滿石頭,一步步走下里奇蒙郊外的烏斯河裡,大水沒頂,她突然像一株柔美的水草一樣漂了起來,順水而下……影片《時時刻刻》第一幕拉開,音樂低吟,絕望的氣息開始蔓延,彷彿一條緩緩慢過兩岸的河流,它最終淹沒了所有的人。
這只是三個女人的一天,短短的一天,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視作漫長的一生。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英國里奇蒙,伍爾夫正在構思她的《達洛維夫人》的情節;五十年代的洛杉磯,布朗夫人在閱讀《達洛維夫人》;二十一世紀的紐約,被戲稱為「達洛維夫人」的克拉麗莎正為昔日情人策劃一個聚會。三個女人的精神世界,彷彿三面安放在不同時空的鏡子,竟然穿越時空,互相映照,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對照。作者、讀者和小說中的人物,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相似的絕望和渴望在遙相呼應,同時,以伍爾夫為中心,與之相關的布朗夫人和克拉麗莎這兩條各不相幹的人生的河流在影片最後匯聚到一起,兩個半圓合成了一個完美的圓。
不可否認,衣食無憂的生活依然可能讓人絕望,這絕望並不來自具體的外在對自我的傷害,也不在於需求的不被滿足,而只是內在感受到的意義的缺乏,這多麼讓人無奈啊,意義來自何處,又緣何失去?還有比死亡更糟的嗎?是的。比死亡更糟的是無意義的生活。
遊走在瘋狂和清醒之間的天才作家伍爾夫,她姐姐對女兒說:「你小姨很幸福,因為她有兩種生活,她有她真實的生活,還有她在書裡的生活,這讓她非常幸福。」就是這個幸福的天才,卻忍受著生活的囚禁之苦。刻薄的傭人、嚴格的醫生和丈夫,為了她的健康,甚至不惜「偷走了她的生活」,她獨自在黑暗中掙扎,寧可活在風雨飄搖的首都倫敦,忍受生活的黑暗和動盪不安。「你不能靠逃避生活來獲得平靜」,伍爾夫最終也沒有在寧馨的鄉下中獲得真正的寧靜,而當她躺下來,以一種試圖洞悉神秘的目光凝視那隻死去的小鳥時,她是寧靜的,我想,也許,只有死亡才能讓她獲得真正的寧靜。
如果說伍爾夫的死跟無法擺脫的精神疾病有關的話,那麼布朗夫人所感到的虛無就更讓人唏噓了。這個優雅的婦人,有一個深愛她的光榮的丈夫,還有一個可愛的兒子,而且第二個孩子也將來到人間,這看上去是個多麼完美的家庭啊,可在一個完美的清晨,她目睹丈夫開車離去,被壓抑的憂傷毫無遮攔地釋放在了臉上。這一點,她那年幼的兒子也感受到了,所以在她將兒子託付給鄰居家時,小男孩聲嘶力竭地呼喊,彷彿母親這一去即成永訣。是的,彼時布朗夫人意欲如此。而影片中此時的伍爾夫正打算殺死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在空蕩蕩的旅館房間內,幾隻小藥瓶靜靜地躺在寬大床上,布朗夫人躺下來,巨大的水流湧來,彷彿席捲了伍爾夫的河流穿過時空蔓延至此,大水洶湧,將她迅速吞沒。「我本來想殺掉我的主人公,但現在我改變了主意。」二十年代的伍爾夫對小外甥女說。「不,我不能這樣做。」布朗夫人從床上一躍而起,從此,她告別了死亡,卻在將來的日子裡目睹親人一個個離去,未來的日子裡,只能忍受著絕望一天天度過。而這絕望,從不被人所知,除了她的兒子,洞察並且繼承了她的絕望,最終成為一個詩人。
這個集天才詩人、愛滋病、雙性戀為一身的理察,最終在舊日情人的注視下,從窗口飄了下去,輕盈得彷彿一片飄離枝頭的樹葉,「我想我是為了你才活著……你該讓我走了……」對於被理察稱為「達洛維夫人」的克拉麗莎來說,他的離去,將她存在的意義也一起帶走了。她在房間裡哭泣,對女兒哭訴她那瑣碎的人生,彷彿活著就是舉辦各種聚會,用為他人奉獻的忙碌來填滿生活的空虛。預計60個人參加的聚會,最終只有四個人參加,慶祝變成追悼,此時的布朗夫人,已垂垂老矣。
當一個人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主宰時,生存的意義在哪裡?影片裡所有的人都在想著逃離這無意義的人生,所有的人都懷著一個強大的渴望,找到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伍爾夫想從寧馨的鄉下逃走,回到動盪不安的首都,她要完全支配自己的才華和生命,可她最終失敗了;布朗夫人想從令人窒息的「幸福」和絕望的家中逃走,她也失敗了;而克拉麗莎呢,不斷地舉辦聚會藉以忘卻當下生活的瑣碎和微不足道,可她最終不得不直面這一切,深深的困頓隨之而來。無處可逃的人生,最終讓一部份人選擇了死亡,而還有比死亡更糟的,繼續無意義的生活。
可是,死亡真的可以給我們慰藉嗎?如果不能死亡,也不願繼續無意義的生活,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註定要忍受痛苦、孤獨、悲傷、絕望,我們也必然抱有極大的渴望,渴望伴侶、親吻、幸福,所有的一切,我們歸結為生存的意義,而在河流一樣綿延的時間中,那些絕望和渴望時時刻刻伴隨著我們,尚不曾終結……
2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