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製人顛覆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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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史上很多片子剛問世時不被看好，甚至惡評如潮，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卻被後世評論奉為經典。在各種最佳電影榜單上排名第一的《公民凱恩》，1941年上映時遭到了史無前例的詆毀和惡評。1982年的《銀翼殺手》當年也遭到一邊倒的負面評價，但三十多年的時光流逝，《銀翼殺手》的開創性和經典價值卻愈發耀眼，在無數影迷和評論家心中，已經是科幻電影史上難以逾越的豐碑。

影片的背景是2019年的洛杉磯，這個號稱天使之城的城市在電影裡更像是經歷了浩劫的文明廢墟：噴著火焰的黑暗工廠、醜陋、衰敗的公共建築、冰冷、被腐蝕的機械設備，擁擠、雜亂、骯髒的街道，陰雨、潮濕的天氣，冷漠、麻木、奇裝異服的各色人群。導演雷德利.斯考特以其對電影畫面驚人的敏銳和前衛，勾畫了一個光怪陸離、黯淡無望的末世景像，與這個末世環境形成強烈反差的是超級巨大的Tyrell公司大樓猶如古埃及和瑪雅人的金字塔般輝煌壯麗。這個發明製造複製人的商業公司攫取了驚人的財富，成為地球上真正的主宰，人類社會已經完全被商業機構控制。由於污染嚴重、物種滅絕，多數人類已經移民off-world。從事艱險沉重太空開發和殖民的就是體能優於人類，智能與人類相當的複製人。複製人不甘心被奴役和壓迫，殺死人類返回地球，洛杉磯市警察局命令賞金獵人——銀翼殺手消滅反叛的複製人。

在這個末世環境裡，人類是無比孤獨和封閉的，人與人之間是隔離的，不信任、不能交流。銀翼殺手Deckard和餐飲店老闆交流時，老闆說的是日語，Deckard聽不懂，而在下一個鏡頭裡，老闆居然可以說英語。警察Gaff明明可以說英語，但一開始卻對Deckard說一種奇怪的語言。基因工程師Sebastian獨自居住在一個空蕩陰森的公寓樓里，為排解孤獨和寂寞，製造了很多基因玩具朋友。由於內分泌過剩導致的加速衰老，Sebastian不符合移民off-world的「標準」，而被拋棄在廢墟一樣的地球上。基因工程師自己的基因卻又致命的缺陷，這很諷刺。通過基因（疾病）篩選人類的題材在後來的科幻片《千鈞一髮》里得到充分的發揮。

影片表達的核心主題是——雖然是被「人工製造」出來的，但已經擁有複雜情感和高度智慧的複製人為什麼被奴役，而不被當作人類看待，不擁有人類的自然權利？人類和複製人相比，誰更具有人性？

在銀翼殺手Deckard（哈里森.福特飾）追殺複製人的幾個片段里，導演調動各種影像元素來表現複製人的強烈人性。在優美哀婉音樂的伴奏下，穿著透明雨衣奔逃在服裝店裡的Zhora像天使一樣動人，服裝店裡的塑料模特隱喻著複製人就像模特一樣，對人類而言毫無生命價值。被擊中兩槍的Zhora依然頑強而絕望地奔跑著，彰顯出驚人的求生慾望和動人的人性光輝。在Deckard射殺Zhora第二槍那個鏡頭裡，導演改變了Derakard瞄準的方向，接著給了Zhora正面鏡頭，結果在這個從後面開槍的片段里，Zhora看起來是被正面射殺的，這是對導演對複製人美好生命被扼殺的痛惜，也暗示了銀翼殺手（人類）人性的淪喪。第二個被Deckard擊中的複製人Pris，倒在地板上身體劇烈地痙攣，一邊歇斯底里地尖叫，如此強烈的生命意志令Deckard驚恐不已，也讓我們震撼和心痛。

Tyrell公司更高級的複製人Rachel因為擁有了植入的記憶，表現出更複雜和豐滿的人性。當Deckard無情地指出她不是人類時，她所有美好和溫暖的記憶頃刻坍塌，她的自我已經沒有意義。但她並沒有報復或滿腹怨恨，在和Deckard的接觸中，不但救了後者一次，還愛上了他。敏銳的Rachel曾問Deckard有沒有對自己做過複製人的測試，這隱約意味著後者有可能是複製人。後來在Deckard公寓裡，Rachel看到Deckard祖母（或者曾祖母）年輕時的照片，開始模仿照片中的髮式。Rachel潛意識裡已視自己為人類，通過模仿人類的打扮來獲得滿足和認同。充滿人性的複製人和人類有區別嗎？

Roy是返回地球的複製人領袖，是導演全力打造的一個充滿象徵意義的形象。作為一個複製人，Roy有高度的自我意識。當Sebastian要求展示他強大完美的身體功能時，Roy毫不客氣地說，我們不是機器，我們是血肉之驅。Roy向複製人之父Tyrell要求獲得更長的生命（設定是四年，對於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複製人是很殘忍的）。Tyrell告訴他程序無法改變，Roy一怒之下殺了Tyrell。實際上Roy殺了片中所有參與設計和製造複製人的人，包括無害的老周和Sebastian,這種大膽的「弒父」行為，象徵了複製人對人類權力和權威的反抗與挑戰，也暗示複製人自身也有人性黑暗的一面。在Deckard和Roy的對決中，本來是捕殺者的銀翼殺手，竟成了被捕殺者，人生的意義是如此的荒謬。Deckard體會到了複製人被奴役，生活在恐懼中的滋味。事實上，在追殺其他幾個複製人的過程中，Deckard開始都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每次都僥倖得勝。這其中的隱含意義讓人類感到慚愧：體能優於人類，智能不低於人類，擁有人類引以為傲的人性的複製人，是不是更有資格代表「人類」？

面臨生命大限的Roy，用插著長釘子的手挽救了Deckard。Roy的人性得到昇華，他被賦予了耶穌救世的精神——替人類受難，為拯救人類釘身十字架。Roy臨死前的那段獨白境界高遠而憂傷：「我所見過的事物你們人類絕對無法置信。我目睹戰船在獵戶星座的邊緣起火燃燒，我看著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這些時刻終將在時光中消逝，如同雨中的淚水。死亡的時刻終於來臨」，一個完美的的複製人逝去了，換來了對無知和罪惡人類的救贖，這是多麼的高尚，又是多麼的諷刺！

結尾當Deckard準備帶Rachel遠走高飛時，發現了警察Gaff手摺的獨角獸，獨角獸在Deckard的夢中出現過——表明Gaff知道他的夢境，同時暗示Deckard的記憶是被植入的，那麼Deckard也是複製人，這個銀翼殺手竟一直在捕殺自己的同類！觀眾有認同，還有一絲人性的Deckard是人類尊嚴最後的希望，而自相殘殺的陰謀是如此邪惡和殘忍，至此，「人類」和「人性」的原本意義已被徹底顛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