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真實的世界

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經常在那裡琢磨，冰與火之歌的劇情究竟有幾條線，有時算出來是十一條，有時是十二條。當然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裡面的故事線如何錯綜複雜地分叉或合併，我們總能對其中的任意一條都抱著無法熄滅的好奇與熱情，個人偏好的存在是正常的，但至少我並沒有對其中任意一條故事線報以無所謂的態度，因為每一條都是一個好故事，都值得導演用足夠的筆墨去表現故事裡登峰造極的對話藝術，人物最細膩的性格與情感矛盾，以及故事背後對因果報應、婚姻、宗教及人性的思考。

新東方的老師說，凡出邏輯必出錯。我說，凡出對白必出矛盾。如果知道一些基本的邏輯學概念，我們就會發現基本上劇中的每一段對話都是一次辯論，雙方不斷抓住對方思維在邏輯上的漏洞進行反駁，而且內容直中要害，不過更厲害的是往往在一方舉出看似無懈可擊並讓人退無可退的理由之後，另一方總能像圍棋中使用一個棋子扭轉乾坤一樣通過一句話完美化解對手的攻勢重新主導整段對話的邏輯鏈。精彩的對白就是在這種幾乎達到凡人可以理解的巔峰層面的邏輯強度進行發展。舉個例子。

S03E10中，tywin在開大會的時候把tyrion留下下來給他開小灶，其中部份對話如下

（Tywin找了個理由把國王Joffrey支走了）
R(Tyrion):You just sent the most powerful man in Westeros to bed without his supper. （R暗指W大不敬）

W(Tywin):You're a fool if you believe he's the most powerful man in Westeros. （W捉住R的邏輯漏洞，要嘛你承認自己剛剛的話是錯的，要嘛你承認自己是傻叉。如果你是傻叉，就是false authority， 你在這方面是錯誤的權威，所以你的觀點仍然是不可靠的。）

R:A treasonous statement. Joffrey is king. （擺出事實，證明Joffrey是most powerful的，當然他的話裡暗含了一個假設，king is the most powerful man in the seven kingdom，而Joffrey是king，所以joffrey...）

W:You really think a crown gives you power?（W說好，我讓你一步攻擊你，即使他是king，他就一定 most powerful？不一定啊！你僅僅用了一個必要條件推得了這個結論，如果我願意，可以舉出一堆沒power的king來）

R：No. I think armies give you power. Robb Stark had one,never lost a battle, and you defeated him all the same.Oh, I know.Walder Frey gets all the credit.Or the blame, I suppose,depending on your allegiance.（tyrion不服輸，轉而攻擊tywin邏輯上的另一個漏洞，tywin說crown不給你power，言下之意你就是假設army給你power咯，那我舉個反例攻擊你，robb有army哇，有的，戰無不勝哇，戰無不勝的，有用哇，屁用都沒有，還不是被你幹翻了。所以啊，你靠的不是army，靠的是利用別人，靠的是你的老奸巨猾）Walder Frey is many things, but a brave man?No.He never would have risked such an action if he didn't have certain assurances. （這裡說了一大堆話其實要你親口承認某個事實，一方面佐證上面的觀點，另一方面好用你親口說的話作為證據攻擊你）

W:Which he got from me. Do you disapprove?

R:I'm all for cheating. This is war. But to slaughter them at a wedding...(我先讓步，說打仗是兵不厭詐的，但是你..， 指出一個強對比的事實，暗示你沒人性)

W:Explain to me why it is more noble to kill 10,000 men in battle than a dozen at dinner. (給數據，一方面通過強對比證明你邏輯是有問題的，只看場合，不看人數，思維片面。另一方面tywin用了新東方老師所說的無賴招數：除非你能證明我的錯的，要不然我就是對的)

R:So that's why you did it?To save lives?(為下文做鋪墊，反問句言下之意你這樣做根本沒法save lives)

W:To end the war. To protect the family.Do you want to write a song for the dead Starks? Go ahead, write one. I'm in this world a little while longer to defend the Lannisters, to defend my blood.

R: The northerners will never forget. (指出Tywin思維的One-sidedness， 你只看好，不看壞啊，人家報復怎麼辦啊，言下之意，反而會死更多人啊)

W:Good. Let them remember what happens when they march on the south. All the Stark men are dead. Winterfell is a ruin. Roose Bolton will be named Warden of the North until your son by Sansa comes of age. (擺事實啊 ，人都死光了，怎麼報復啊，不可能~目前看來唯一的繼承人還是你和你老婆的小孩，你覺得他回來報復我們麼）I believe you still have some work to do on that score. （進而指出，就算以後stark真的過來把我們滅了，也不是我的責任，而是你沒有通過婚姻緩和stark和lannister的關係，所以趕緊給我生個小胖娃子）

其實每一集裡的大部份對話都可以用這樣的思維去細細品味，之後就會知道，裡面的每一句對白都有頭有臉，你都可以摸清它邏輯中的來龍去脈。

當然，既然扯到對白，就再隨便舉幾個例子。

剛剛的那段對話到後面Tywin會說
The house that puts family first will always defeat the house that puts the whims and wishes of its sons and daughters first.
這句話用到了一個詞組，叫whims and wishes，頭尾韻。Tywin的這句話不僅一語道破了stark被滿門抄斬的原因，就是king of north所謂的true love; 此外，他更用robb這個鐵一般的事實證明了他之前的觀點，不以家族利益出發的行為都沒有好下場。

其實，Walder Frey和Tywin在價值觀上的一致也可以通過他們說過的一對詞體現出來。WF問robb你為啥背棄婚約自說自話討了個老婆呀?Robb說，我這是真愛，言下之意你懂個屁。然後WF就說了very honorable。同樣的，Tywin用noble這個詞形容了tyrion的想法。通過noble 和honorable這兩個詞，導演間接暗示了兩人因對戰爭與愛情的看法都是類似而相互勾結：家族利益才是一切，你們所謂的真愛不過就是pretty face, firm tits and tight cunt而已。


下面隨便扯扯本劇的人物刻畫。ned stark生了六個娃，robb有著正統繼承人的氣質（但我覺得還不能叫王者氣概），sansa是個和joffrey一樣二的二小孩，bran善良溫和睿智，jon snow是個似乎軟弱的單純男，而arya則是個聰明活潑勇敢的假小子。

大家在ned掛了以後一看robb都覺得哇曬，這逼就是king of north，就是領袖的模版，就是ned stark精神最好的繼承人。但是真的是這樣嗎？我們不就以後就發現，其實stark家族的隕落的原因正是robb犯的兩大錯誤，而這兩大原因的根本就是他太自負了。他不聽老娘的勸告把Theon Greyjoy放回家了，他自以為比老娘更了解theon，另一個錯，不聽老娘勸告為滿足私心討了個漂亮老婆（至於他這個決定是否可取，我放到後面再討論）。

但jon snow不一樣，jon不是那種高傲自負的人，而且他其實完全不笨，否則他根本做不到殺了斷掌科林以騙取野蠻人的信任，要是換了robb，他很難有這種為了大局對一個自己尊敬的人下手的魄力。而且，比起robb，jon也不是那種為了愛情衝昏頭腦的人，他甚至寧願連中Ygritte（Ygritte真心漂亮啊啊啊啊啊！）三箭也不願留下，因為他知道留下來對兩人都不會有好結果的。所以從某種程度上將，jon比robb更能適應作者所設計的這個世界的規則。

話說第三季里還有兩個類似的場景，jon企圖阻止野人對一個馬場的看守滅口，arya反對獵犬殺死一個護送鹹肉的無辜的人。我們可以看到一男一女在這件事上的處理方式是截然不同的。jon先是以劍擊石暗地裡警告看守，然後有在野人面前假裝做出忠誠的樣子準備殺了看守，但是發現自己下不了手，最後raven的身份暴露。但arya不同，arya直接跳到獵犬面前攔住他，大喊，你不能殺人！獵犬每往前一步，arya就用自己瘦小的身體將他推回去一次，如此三次，獵犬屈服了。jon本來大可以跳出來對野人亮底牌，老子就是raven，怎麼著，要殺了這老頭，先過我這關。但如果jon這麼做了，他就不叫jon snow了。

背叛是這類電視劇永恆的主題，推測誰是叛徒或者這人到底最後會不會叛變也是看本劇有意思的事情之一。但就像ETS出題的思路永遠是民眾是傻叉，越來越傻叉的犬儒主義觀點一樣，喬治馬丁以及編劇也有自己的對這個世界價值觀的設定，他們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讓一個沒有任何他們所認為的叛變資質的人叛變，整個Westeros遵循著一套自有的原則。背叛的人在我看來，往往不是傻x，就是自認為對這個世界的虛偽看透因此而對他人失去信任的擁有犬儒主義情節的老江湖。

傻x的代表麼，還用說麼，背叛ned的joffrey和背叛robb的theon甚至是送龍母蠍子的那個小姑娘，這種人的背叛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是因為傻叉。另一類人的代表麼，剛剛說到的Walder Frey呀，他自認為跟了lannister就可以明哲保身，因為他覺得stark跟lannister做對根本就不會stand a chance，這種人這麼選擇也無可厚非，但是他傻就傻在侵犯了賓客權利，所以說到底，WF是個無神論者，但是在冰與火之歌的世界裡不相信神，那其實也就是傻叉隔壁了。

該季還出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Dothraki，這逼就是那個背叛了次子團（second son）殺了大當家二當家，然後一心追尋龍母並且終極目的是要與龍母做愛的帥哥。當時龍母問他，你既然背叛了次子團，我憑什麼就不能假設你也會背叛我。然後這帥哥就說了，我背叛他是因為他們都是土鱉，只知道錢和上你，而我是那種能欣賞你的美的人。他這句話一出檔次就不一樣了，他的背叛與忠誠都是基於一種對美的追求啊我哩個去，這已經上升到了藝術家的層面，和那種開口閉口bitch、whore，只會追求sexual intimacy的人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從他的對話我們可以看出雖然他的終極目的也是和龍母做愛，但他的所作所為是君子之行，他希望得到龍母的認可，而不是通過rape取得與之做愛的權利。這讓我想到了tyrion對sansa在洞房之夜說的：I won't fuck you, not until you want me to. 所以很顯然，帥哥如我預料的那樣並沒有背叛龍母，而且很顯然龍母也挺喜歡他的，我覺得他的願望在下一季就能達成了。

終於到討論神的環節了。其實這一直在想，喬治馬丁到底認不認同神，如果認同，Westeros的god和現實宗教裡的上帝究竟有什麼不同，劇中出現的god of light究竟是什麼。

首先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這個奇幻的世界裡，god是存在的，否則，光之女祭司是如何生出一個怪胎去刺殺了renly，無旗兄弟會的頭頭在比武審判中被獵犬殺了以後居然奇蹟般的復活了（不知道原著對神的職能是如何處理的）。

但是這樣一個神為什麼不對公認的壞人施以天譴呢？就算joffrey最後會死的很慘，我覺得再怎麼慘都不足以彌補這遲到的天譴導致的joffrey這麼幾季以來的作惡多端吧。我覺得最合理的解釋是在westeros里，神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上帝，他不會把每個人的善行和惡性統統看在眼裡，他稱不上omnipotent，他不對人間的善惡做過多的干預，他本身也有侷限，無法代表絕對的真理和區分絕對的善惡，只要是遊戲規則內的（不違反賓客權利等），他都置之不理。這更像北歐神話中的神，祈禱則靈，不祈禱，他連你在哪都不知道。

因此，神在冰與火之歌裡和龍一樣，只是一種生物，一種現象，他絕對不是冰與火之歌的主角，至少喬治馬丁不同意。

那麼沒有了神，就一定沒有因果報應嗎？當然不是這樣的，但故事中很多人的結果都沒法用因果報應去解釋，這點反而與我們的現實更接近，法律代表了因果報應，但法律不是萬能的，永遠有人能逍遙法外，永遠有人成了替罪羔羊。

要說因果報應的代表，用robb的下場最合適不過了。有人說他是追求愛情，何錯之有，這是沒錯。但既然他是北境之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從自願接受王的頭銜的那一刻起，他一切的所作所為就不該以一己私慾為首，而要以所有追隨他的人的利益，他保護的人民的利益為重。我媽曾跟我說，男人在結婚前談了一個又一個女人是玩弄女性，是對女性極大的不尊重，和結婚以後找小三沒什麼太大區別。我卻不那麼認為，因為沒有經過結婚這個環節，男人就沒有忠誠的義務，所有的不忠誠，拋棄，也只是戀愛道德上的，並不是嚴重的錯誤。但結婚的男人就不同了，婚姻代表了一種神聖的職責，既然做了宣誓做了承諾，就必須秉著此生最高的覺悟去執行它，赴湯蹈火，再所不辭。如果有任何因滿足一己私利而違背配偶利益的行為出現，就是不可原諒甚至無法挽回的彌天大錯。所以對北境之王來說，也是一樣的。他做了兩個承諾，對WF的承諾在前，對他老婆的承諾在後。很顯然，他在做第二個承諾的時候，就把第一個違背了。而break promise絕對不是一個王具有王者風範的表現。

雖然有人會得到應有的報應，但無辜卻受牽連的人實在太多了。robb的老婆有錯嗎？Walder Frey的老婆有錯嗎？追隨robb的人都錯嗎？都沒錯，他們卻都要為別人的錯誤付出代價。就像今天凌晨的空難，原因可能是機長的失職，也可能是檢修人員的疏忽大意，但付出代價的卻是幾位中國學生。這是天災，是天命，誰都無能為力。

在冰與火之歌的故事裡，絕對的冷靜與善良是不存在，在arya殺死了那個在路邊炫耀自己對robb等人的「光榮行為」的士兵時，我徹底明白了這點。難道那位士兵不是無辜的嗎？他所做的只是服從命令而已。Catelyn則更是這樣的典型，作為一個母親，保護家人無疑是她的首要任務，她和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可以為了自己的女兒放走jamie lannister而冒著削弱整個北方軍的優勢而戰敗的風險，她也可以為發洩一個母親一生中能面對的最大的絕望而一刀結束Walder Frey的妻子。無論是自我的約束還是律法的約束，在受到如此強烈本我支配的原始衝動面前，都顯得太羸弱了。

冰與火是一個發生在於魔幻世界的故事，但統治這個世界的不是魔法，不是宗教，更不是異鬼這樣超自然的力量，而是實實在在的人，他們的思想、言語與行為是這個世界中每一條故事線發展的依據，是每一個情節的由來，也是每一位人物未來的線索。它與我們所處的這個活生生的時代幾乎別無二致。

這，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