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悶熱而安靜的夏日清晨，看著《秋天的童話》，我翩然想起一些關於春天的故事。

　　五代十國時代吳越國的君王錢鏐.這個在吳越間稱帝的亂世英雄橫刀立馬成就天下而少讀書，曾命三千鐵弩射回八月錢塘江潮。但世人記得他卻不是因為他雄霸吳越，史上明君何其多，哪一個不是如此？這個小名叫「婆留」的君王，之所以為人銘記，只緣於一個風情萬般的故事。

　　宋人的筆記和明人周楫的擬話本小說《西湖二集》里均有記載此典故。吳王妃每年以寒食節必歸臨安，錢鏐甚為想念。一年春天王妃未歸，至春色將老，陌上花已發。錢鏐寫信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田間阡陌上的花發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著回來。

　　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戎馬的霸主如此寫信給妻子，大概是憐惜她在深宮中的寂寞，一抹揮之不去的風流。英國詩人薩松講「我心中有猛虎在細嗅薔薇」（In me the tiger sniffe the rose），大抵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由張婉婷導演，周潤發、鍾楚紅、陳百強主演的《秋天的童話》——這部現在看來老到泛黃的電影，而今再細細品來，也有著相似「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的感覺。

　　滿口髒話、粗俗不堪的船頭尺，被人看作「爛鬼」，他當然沒法已經雄霸吳越的錢鏐相比較什麼。但錢鏐小名叫「婆留」，「婆留」是不棄的意思，想必先前也身世悽苦，能在亂世英雄橫刀立馬，難保當年他不是個「船頭尺」一樣的人物。凡男人被加以綽號什麼船之類的，這樣的男人在我看來總差不到那裡去，譬如《飄》裡面的「船長」巴特勒，就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人物，愛屋及烏，甚至有段時間都在刻意抽「老船長」。像錢鏐一樣，巴特勒是「猛虎」，他也有「細嗅薔薇」的特性，船頭尺也是一樣，只是身份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而已。

　　這個曾被很多人當成是「手錶和錶帶」的電影故事，獲得了第七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同樣是聰明而略帶神經質的紐約知識分子伍迪。艾倫的話，陳百強和周潤發卻以不同的戲噱方式選擇了兩種人，繼而又不著痕跡將感情緩緩蔓延。「這陷阱，這陷阱，……偏我遇上」，這才像是「猛虎」講出的最溫柔的話。「二十三歲的女人要比三十三歲的男人蒼老」，鍾楚紅飾演的十三妹李琪收到船頭尺傾家蕩產買給她的錶帶的時候，她卻將手錶同時送給了船頭尺，這個時候就不能佩服張婉婷的細膩與善感了。這個三十三歲的老男人剛打完架，剛輸過錢，他望著布魯克林大橋的夜影，甜蜜而傷懷。那個二十三歲的女人坐在「想吃回頭草」的前男友的豪華敞篷車裡，奔馳在布魯克林大橋上，為錶帶感動到落淚。

　　像這樣的「猛虎」角色，還有不少華語男硬漢也詮釋得很到位，譬如元彪，但總是覺得周潤發在《秋天的童話》里反而更真實，更細膩。船頭尺大傻冒，為心愛的人偷偷買「外國人唱大戲」的歌舞票；船頭尺大老粗，替心愛的人逗小女駭發笑，一起作保姆；船頭尺大神經，痛扁身邊受委屈的她的色鬼老闆；船頭尺大窮鬼，傾家蕩產買個她喜歡的手錶錶帶，把破汽車當了，只好跑上幾公里回來；船頭尺大流氓，不敢在激動的時候吻心愛的人一個；船頭尺大若智，為沒窗戶的女人畫油畫；船頭尺大賭徒，最想在海灣里開個叫sampan的小飯店，可心愛的人一起看夕陽……船頭尺不是吳越國君王錢鏐，船頭尺不會寫「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這樣的信，那又如何，他都做出來了，「男子漢大丈夫，今天的事情今天做」。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船頭尺用一個錶帶把這柔腸千回的話代替了。吳王妃省親畢竟還是要回來的，瀰漫田陌間的陣陣花香並不會讓她「緩緩」駐足，我猜想。而送了手錶後前往長島的十三妹呢，張婉婷沒有繼續把故事講下去，電影結束了。真是最好的方式，最詩意的留白。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江山的事情總是太大了，還往往充滿著萬骨枯的血腥與種種陰謀。暫時拋開那些愁苦與憂慮，那些兵法與心計，那些案卷與工程，而釋心於陌上花間散步，也不失一個風情萬種的男人，一個細嗅薔薇的猛虎。雖不可能再遇吳王，但船頭尺就在你身邊。「身邊不是缺少船頭尺，只是缺少細心與發現」，既說給豆蔻年華的她，也說給風情萬種的他。是誰說的忘了，也許是華盛頓，也許是孔子。

2005-06-23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