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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Departures

入殓师/礼仪师之奏鸣曲(港)/礼仪师(台)

8 / 55,616人    130分鐘

導演: 瀧田洋二郎
演員: 本木雅弘 廣末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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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遊

2013-07-19 14:20:58

死是一樹淡櫻花 —— 評電影《入殮師的樂章》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日本的藝術,常以死亡為美,以致於沉湎其中,再從死之塵埃中開出花來,才能達到那樣崇尚的高度。連他們的櫻花也是要等落紅成陣,隨水流去的時候,才顯得最美。視死如歸,對日本人來說,與其說是一種氣節,不如說是一種審美。《入殮師的樂章》正是這樣一個將送別逝者的過程化為美感,化為溫情,化為樂章的故事。

影片開頭第一句對白就十分感人:「小時候的冬天,感覺不是這麼冷的」。確實,當初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孩,怎麼感覺得到寒冷呢?童年的世界,只有四季不同的遊戲,只有萬物蓬勃地交替生長,感覺不到冬天的來臨,也就感覺不到人生的短促。所謂心靜自然涼,首先是因為寂寞吧。當時光流逝,同伴散去,走著走著,週遭安靜下來,冷清起來,冬天就近了。

大概為文化相似之故,影片的脈絡走向和我看到命題後的猜想基本一致,但並不妨礙我在久石讓優美的音樂中,數度落下淚來。那是怎樣的一種落淚啊,不帶一點點的悲傷,全身心都是感動,都是暖意,都是充滿希望的東西。
 
影片的第一個亮點,來自樂團老闆宣佈解散的那一句話,那麼簡潔,無情,猝不及防,似乎暗示了人生終結和分離的大結局: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接著廣末涼子飾演的妻子美香打算做晚餐的章魚,發現還是活的,問老公怎麼辦。鏡頭一轉,已經是在河邊放生了,說完「不要再給人捉到了」,發現章魚還是死了,但對於死亡的無奈和生命的尊重卻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來。

對收斂遺體的工作,影片突出表現了其中更衣和化妝的細緻。入殮師行雲流水,舞蹈化的動作,化解了人們對屍體的恐怖感。「不能讓親人看到裸露的身體,」老入殮師的囑咐流露出對逝者和生者共同的關懷。大部份人離世之前,都會經過一番病痛掙扎,這艱難的過程對本人和親人都是巨大的折磨。而入殮師的技藝正是從遺體的身體和臉龐上抹去那些痛苦的印記,讓一個人以他/她最安詳端莊的樣子,重現親友的眼前。於是鮮活美麗的容顏喚回了溫暖的回憶,已經被折磨到麻木的愛意,重新瀰漫在送行人的心裡。

入殮師那一套藝術化的入殮程序拍得極好,充滿了東方人純精神的,神秘而精緻的元素,雖然整部影片中不厭其煩地重複了多次,但每一次出現,都剛好留出了給人回味的空間,甚至有幾次,完全沒有背景音樂的配合渲染,只讓觀眾聆聽那悉悉嗦嗦衣裳摩擦的聲音,像一位逝者不忍離去,又漸行漸遠的腳步。

而關於生和死的主題,影片大致討論了這麼幾個方面。

生的尊嚴和意義。對這麼恢弘的話題,編導巧妙地選擇了日本文化中同樣崇尚的一種精神來作答,那就是職業(或者說角色)的忠誠。明的例子是入殮師事務所的老闆,鎮上開澡堂子的老闆娘,和老闆娘的相好,那個最終按下按鈕送走她的火葬場殯葬工。他們的盡忠職守閃現在殯葬工一絲不苟得有點滑稽的制服上,閃現在老入殮師急於想找到接班人,將入殮師的藝術小心翼翼傳遞下去的苦心上,也閃現在辛苦操持的澡堂婆婆,開玩笑的一句「讓客人幫手幹活,是要遭雷劈的!」話語上。這個角色顯然是主角小林母親的化身,她最終死在了劈柴燒水的忙碌中,用至死方休的勞動和自立贏得了後人的敬重。終有這樣的人,為他們的職業而來,為他們的使命而去。其中大筆書寫的生命的意義,值得我們深思。

關於人對自己在生活中的角色所需要承擔的意義,電影也通過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物,剖析得到位而立體。

故事中有一正一反的兩位母親,分別是主角小林的單親媽媽,和事務所那位因為跟人私奔而拋棄了兒子,終身無法回去相認的女秘書。小林這個恭良謙遜得都有些窩囊的男子,在電影裡唯一的一次發脾氣就是斥責女秘書:「怎麼可以這樣做母親!」說這句話時,成年小林眼中的委屈完全還像個孩子,他質問的,分明是拋棄了自己的父親;而女秘書眼前所見,卻分明是長大以後,不肯原諒自己的兒子。

相反從未出場,卻無處不在的小林媽媽,在丈夫攜情人離去後,一直經營著咖啡店的生意,直到她去世,失意的小林回到山形縣的家中,見一切如舊,井井有條地為他保留著童年的回憶和永遠歡迎著他的,家的溫馨。母親的苦心還體現在一直堅持按小林父親的意願培養著小林,供養他拉琴,並且保留著父親全部的唱片,讓他記得父親喜愛的音樂。這是怎樣一位溫婉的媽媽,把所有的責怪和哀怨都藏了起來,因為做了人的母親,就不敢再對人生有什麼不滿意,生怕年幼的小林感到缺失和陰影。她用小林父親的音樂代替了他的在場,出席著小林的成長。撫摸著婆婆的遺物,妻子美香感嘆說:「媽媽還是一直愛著爸爸的呀!」這就是小林媽媽的心思,她真正最愛的是小林,因為這愛,忍受了所有委屈,只想讓兒子明白他依然是愛的結晶。不要讓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再去恨他的父親。在我看來,這是一位母親最大的溫柔,這其中的責任與隱忍,讓人動容:叫聲「娘親」不容易!

除此以外,電影裡還有一正一反兩位丈夫。小林那拋妻棄子私奔的父親和為了承擔起養家的責任,甘願放棄音樂,去做入殮師的小林本人。當小林抹著一臉白粉,在電視上化妝成屍體,示範怎樣為隱私處淨身的時候,黑色幽默又引發起觀眾對一位養家餬口的男人多少的憐惜?與之相對,妻子美香大概也是所有男人夢想的樣子吧,無怨無悔地跟著她的丈夫,從城市回到鄉村,告別音樂家和網站設計師的種種身份,變成入殮師的妻子,這一切她都笑著接受,消化,理解並最終以丈夫為自豪。可愛的美香沒有太多話,總是安安靜靜站在家門口,朝丈夫回來的方向張望著。廣末涼子可以說長得比演得更加貼切。她的臉就像箱根鄉下,路旁的一樹淡櫻花,柴門臨水稻花香,是月下荷鋤的歸人渴望見到的樣子,是每一個奔波辛勞的丈夫急著回家的緣故。為妻之美,可以有很多種,忠貞不移從來是愛的基調。

講述過這些以後,你就能明白在妻子的遺容前哇哇大哭的魯莽男人,就能明白趴在媽媽棺木上歉疚不已的兒子,就能明白一家老少最後在當家的臉上吻出大大小小的口紅印,齊聲說道:「辛苦了!老爸爸!」的笑容和淚光。我們都在自己的哭聲中光臨世界,也必將在他人的哭聲中悄然離去。那哭聲就是我們生命的樂章,是我們的展望和驕傲:我們來過,做了一回好人。

除了莊嚴的意義,生,自然也有無盡的樂趣。影片裡設計了三場非常家常,卻回味無窮的吃飯場面,分別刻畫出愛侶,同事和朋友給人生帶來的愉快。一次是小林以搬運腐屍,嘔吐不止為代價,贏得了第一份豐厚的工資。美香高高興興地做了他愛吃的火鍋,小倆口依偎在寒冷鄉下溫暖的小屋裡,圍著咕嘟咕嘟的湯鍋;一次是小林老闆在親手搭建的,世外桃源一般的溫室花房裡,和小林烤著美味的河豚魚子團,慢慢喝酒慢慢享用。他談起為老妻化妝送別的往事,讓小林覺得,原來葬儀這件事也可以這樣美感,這樣溫暖,再吃下去聊下去,辭職的事也就開不了口了。最後一次,也是最美的一次,是美香因為無法理解小林的職業,執氣回了娘家,聖誕夜,小林和老闆,女秘書圍在辦公室的聖誕樹邊,大口大口吃著烤雞。屋外白雪紛飛,三個相依取暖的單身漢,吃得那麼香,以致於小林經不起提議,拉起了久違的大提琴……琴聲中,時光飛逝,回憶湧來,冷暖人生百種滋味,我們不咬緊牙關一路走來,又怎麼品嚐得到它最終的甘甜?

說完了生,再說死。影片用了悲和喜兩種旋律交叉演繹了對生命結局的體會。悲,總是源於捨不得分離。那麼親,那麼愛,那麼多回憶,怎麼捨得呢?無論是駕鶴的老人,還是猝逝的孩子,親人們哭泣的臉龐在入殮師小林面前展開了無數悲歡離合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一個是電影的開始,小林第一次親手收殮的自殺「美人」。當他突然摸出男兒之身時,故事轉向喜劇的小高潮,而死者父親一句「這才是我孩子的樣子啊,無論他想當男孩,還是女孩,他都是我的孩子」又驟然將觀眾的心弦撥動,回歸到溫情的主旋律。死亡帶來最終的理解,那孩子得有多麼痛苦難言,才會在無法選擇自己的性別之後,毅然選擇了自己的死亡呢?父親的寬容和疼愛,最終為他闔上了雙目。父母之愛,貴在無條件,貴在永遠的原諒。

另一幕關於死亡的演繹,當然是小林為自己三十年不見的父親整理遺容的那場壓軸戲。一直想不起父親樣子的小林,在為遺體清潔的過程中,觸摸著這個已經失去生命,卻曾經給了自己生命的人,體會著他漫長餘生中對自己無盡的愧疚和祝福。那些遲來的,錯過的,不完整的愛,又何嘗不是我們的愛呢?給過我們痛苦的人,往往也給過我們深深的幸福,寧願相信所有的傷害都是情非得已,都是命運的註定吧。我們不責怪那些不圓滿,我們只珍藏得到的部份……小林的眼淚滴落在父親冰冷的臉龐上,在血緣的催喚中,迷霧散去,陽光照了進來,回憶中父親溫暖的笑臉一點點清晰起來,眼前不再是陌生的遺體,而是帶自己來到世界上的父親,第一個笑著跟自己打招呼的父親……雖然已經天人相隔,那一刻才真正成熟起來的小林,卻因為人性的善良和寬恕,重新獲得了屬於他的父愛。

小林以他專業的,細緻的,又飽含著舐犢情深的動作,一絲不苟地妝裹著父親,身後懷孕的美香感動得泣不成聲,那大約是所有為人父母,為人子女的觀眾此刻一致的表情吧?親人啊,我們要怎麼恩,怎麼愛,才能道謝這一世的陪伴?

我們象排著隊的小螞蟻,一個個降落入間,儘可能地欣賞各種風景,儘可能地經歷各種遊戲,也儘可能地感動於各種感情。我們既然生來,日後必將死去,死亡是我們共同的終點,所以恩怨情仇最終才能達成諒解,回歸公平。當生命的硝煙散去,生者面對死者之「禮」,是我們對人情的寄託,更是我們對生命的敬畏。這一種愛與謙卑,讓生命不單只是生存,而具有更加深遠的意義。

影片中的山形小鎮,流水人家,鄰里鄉親,一幅清新如田野微風的風情畫。配合著久石讓催盡心肝的伴奏,慢慢地,讓我們相信,其實我們的死亡,也可以是長路盡頭一樹安然美麗的淡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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