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28 10:37:50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文/銀色子彈V5
作為一部披著科幻外衣的文藝片,《雲圖》吸引我的地方在於它奇妙的結構方式:從先民部落到反烏托邦的未來,不同時空的主人公們被某些代際相傳的物件,以及更重要地,某種代際相承的信念串聯了起來。歷時性在這裡化身為共時性:每一代人都在自己的故事中感覺到了先輩無聲的在場,都在先輩故事的背景下寫出自己將會感染後代的故事。在一代代人前赴後繼為了相似目的奮鬥、愛恨和犧牲的故事中,一種偉大和激勵人心的隱喻和互文關係被創造了出來,點明了作品「穿越時空的靈魂就像橫越天際的雲彩(Souls cross ages like clouds cross skies)」的主題。
之後很長時間,我都驚艷於這種原創性十足、新穎而巧妙的敘事文本結構設計,直到看了這部影片:《時時刻刻》。與《雲圖》一樣,它依賴於一本贏得了評論界良好口碑的同名小說原著。美國作家Michael Cunningham1998年出版了這本旨在向維吉尼亞 Woolf——二十世紀偉大的英國女作家、現代主義和女性主義文學的先驅、意識流手法的開創者之一和主要代表人物——致敬的作品,並因此獲得翌年的普利茲小說獎(Pulitzer Prize for Fiction)。
我敢打賭,《雲圖》的作者David 米契爾一定讀過這本書,並且像我一樣,為其手法和創意所深深打動。這種激動心情最終促使他決定仿用該手法寫一部自己的小說,只不過主人公將由三位擴展到六位,而穿越時空將他(她)們聯接起來的藝術品也將由小說《黛洛維夫人》變為樂曲《雲圖六重奏》。於是有了2004年的《雲圖》。事實是否如此,我永遠不可能確知。這不是考證,只是一個令我滿意的猜測。
有了《雲圖》的墊底,《時時刻刻》於我並不是一部難懂的電影。正如「雲圖六重奏」有六個聲部,本片裡出現了三個聲部,分別在二十世紀的二十年代、五十年代和新世紀初於大西洋兩岸的三個不同地點奏響,並奇異地發生著穿越時空的和鳴——這種和鳴在電影中不斷以嫻熟的蒙太奇表現出來。如果你碰巧不熟悉這種手法,會產生一種由時空無縫切換帶來的恍惚感。
處在時間之河最上游的是Nicole Kidman飾演的Woolf本人,畢竟,這是一部關於她的、可以說帶有傳記體色彩的作品。影片中的Woolf此時正深居簡出於英格蘭的Richmond鄉間別墅,創作她生命中最後一部長篇小說、亦成為她身後代表作的《黛洛維夫人》(Mrs Dalloway)(有同名電影,不妨對比一觀)。她是在醫生的建議和丈夫Leonard的幫助下,從倫敦搬來此處的。她身邊的人相信:鄉村的寧靜對她的健康有利。此前,她已飽受幻聽、暈厥等癥狀的折磨,並兩次試圖自殺。
同樣嘗試自殺的還有處在時間鏈條第二環上、住在五十年代洛杉磯的Laura 布朗。在《革命之路》、《禁閉島》甚至《全面啟動》(沒有明確交代時代背景,應該是近未來,但在表現中產階級家庭生活的悲劇上與前述影片十分相似)等影片中均有深刻反映的、戰後市民階級婦女的典型生活狀態和創痛同樣發生在她身上。男人們風塵僕仆地從戰場上返回,旋即又投入了戰後規律而繁忙的日常工作中。女人被留在家中,相夫教子做家務。空曠的House、空曠的草坪和街道、愈顯其靜的爐上蜂鳴的開水、坐牢般彷彿凝固了的時間,這一切都訴說著以性別權力關係失調為核心的家庭危機。如果說戰時女性的角色,像迷你劇《太平洋戰爭》中表現的,是公開地慰安剛從瓜達爾卡納爾島上九死一生逃出生天來到墨爾本休整的美國大兵;戰後婦女的角色,則是為這些凱旋而歸的英雄們Breeding&Nursing後代。令人窒息的環境導致了女人們諸多非個人化的、社會結構性的悲劇:在《革命之路》中是流產而死;在《禁閉島》中是發瘋殺子;在《全面啟動》中是永墮幻境;在本片中,則是自殺中止之後的離家出走。
Laura的兒子Richard是一個天性敏感的孩子。Woolf稱其為The Visionary,即指此意。他在母親怪異的表現中本能覺察到訣別的臨近,這使他恐慌不已。這是最打動的我一個段落。它讓我回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些追憶過去仍然鮮活生動的對母親的依戀和對她一去不歸的恐懼。有哪個幼童沒有患過這種相思和恐怖病呢?不同的是,大部份孩子的擔憂從未成真。而Richard則沒有這種幸運。童年的陰影給他的心靈留下了難以修復的創傷,一種恐懼、孤獨和被拋棄相互交織的複雜感受從此貫穿了他的一生,以致在他自殺前的片刻,腦海中閃過的仍是隔著窗戶對母親身影大呼的影像。
三聲部中在時間上離觀眾最近的角色Clarissa Vaughan就是在與成年Richard的互動中被鑲嵌進時空鏈條的。這個住在紐約、被後者稱為Mrs Dalloway彷彿就是那個Woolf筆下的主人公在今天轉世的女人,為了慶賀Richard的詩歌作品獲獎、更為鼓勵其重歸社會和擁抱生活,準備家中舉辦一個Party。她的努力沒有換來Richard的回心轉意,正如Leonard的努力也沒有換來Woolf的回心轉意一樣。後二者因為飽受生理痛苦,因而也分享了相同的理念:自己的死去,是為了其他人更好地活著。但是,那些與愛人和伴侶共度的finest moments, 不會因為他們的死亡而有絲毫褪色。這些時光,如Clarissa向女兒總結的存在主義命題:我曾以為它們是幸福的開端,而其實它們就是幸福,就是幸福本身。
就這樣,三段不同的時空織成了一曲完整的重奏。Woolf在二十年代的英國鄉村創作《黛洛維夫人》,Laura在五十年代的美國西海岸閱讀《黛洛維夫人》,而Clarissa則在照料身患絕症的Laura之子Richard的同時成了現實版的黛洛維夫人。Woolf與Richard均是作家,他們在創作手法和對作品標準的堅持上是共通的。Richard不能忍受的,除了無用之軀,還有無法實現理想創作狀態的痛苦。這種狀態,據他自己描述,應是能夠描繪出一切,一切時刻的一切細微感受。這正與Woolf開創的意識流手法若合符節。此外,毋須否認,四個人均有同性傾向。Laura當著童年Richard的面親吻來訪的女鄰居是不是給了後者以影響,這點不能確知;但Clarissa是一個公開的Lesbian及有一個人工授精而來的女兒卻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無論如何,與其說同性戀是又一個聯接時空的媒介,不如說是另一種向Woolf致敬的方式。畢竟,後者在作品中對性別角色和性別認知進行了深刻的探索,在生活中也跟包括自己姐姐在內的一些女性曖昧不清,這些事實早已在汗牛充棟的Woolf研究文獻中被反覆指出。
敘事結構的相似不能掩蓋《時時刻刻》在主題氣質上與《雲圖》的重大區別。《雲圖》對個人自由的追求是外向的。它劍鋒所指的是外部的壓迫,無論這種壓迫是以何種形式——野蠻和弒殺、偏見和傲慢、奴隸主或精神病院、大公司或政府——出現的。在這個意義上,它是現實主義的,是現代的。它滿懷進步主義的豪邁激情和昂揚自信。它代表的是16-18世紀,也即文藝復興至啟蒙運動這一時期的現代性,或曰早期現代性,即便在它加入反烏托邦未來社會這一表面看去有點後現代的作料,以及反抗不成功仍會有人舉旗踏血前行這一西西弗斯式的悲觀浪漫主義成份後也是如此,抹殺不了它骨子裡的激越然而膚淺。《時時刻刻》則不同。它位於光譜的另一個極端,即Woolf本人所開創和代表的那個潮流:現代主義。它是反思和內省的。它對個人自由的追逐指向人的內心。它代表的是現代性的另一個變種,一種晚得多的現代性,一種在1910-1930年代興盛勃發的,為伍爾芙、艾略特、喬伊斯、波德萊爾、本雅明等一代人——走過了一場世界大戰又眼睜睜看著另一場世界大戰悄然逼近並最終撲面而來的那一代人——所廣泛分享的精神意識。
我無力評價同樣的結構形式應用在截然不同的主題和藝術思潮上,哪一個更成功。我真的認為二者各擅勝場、各臻其妙。在《雲圖》這樣的作品中,跨時空重奏手法能夠更有力地烘托出鬥爭的主題,倍增了鼓舞人心的道德力量。而在《時時刻刻》這樣的作品中,同樣的手法能夠激發出觀眾的同理心,使他們對那些生活中剪不斷理還亂的特定人類境遇心有慼慼。前者使人感到不同時空在一個四維觀察者的視野里一覽無餘,呈延展狀;而後者卻彷彿所有時空被扭成了一個結,釘死在一處。這種差異不是偶然的,與它們各自對時間的想像有關。《雲圖》的時間觀是線性的,它相信救主的最終降臨,它認為勝利/成功/幸福在前方,留給此刻的是奮鬥。《時時刻刻》不同,它不相信彌賽亞敘事,相反,它認為生活的價值就是在一場綿長的搏鬥和掙扎中偶爾品嚐到神性降臨的瞬間,如Clarissa說給女兒聽的:某個早晨睜開眼突然降臨的幸福充溢感。
就這樣,以一天寫盡三個女人一生的嘗試,《時時刻刻》的作者完成了一次向Woolf的崇高致敬。他們成功地抓住了那個出現在Woolf留給丈夫絕筆信中的關鍵詞——the hours,對這個簡單詞組背後蘊藏的現代主義真諦——生活本沒有什麼宏大目的和理性面貌,有的只是分分秒秒時時刻刻的悸動、恐懼、忍耐、滿足與欣慰,只是這些情緒的糾葛不清和與他人心靈的痛苦交纏——心領神會。別出心裁的結構骨架撐起了Woolf本人稱之為在其作品中永恆出現的內容血肉——生與死。三位天后級女星的表演更令整部電影增色生輝(個人認為朱麗安·摩爾要比妮可·基德曼發揮得更出色一些;後者的化妝師功勞不亞於演員本人)。如果有什麼可以作為紀念伍爾芙120週年誕辰的賀禮,那一定非電影《時時刻刻》(於2002年上映)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