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在黑暗中誕生

                                                       兄弟

　　很多年前，在學校旁邊的錄像廳裡，看吳宇森的《喋血雙雄》。那會兒，還不知道VCD為何物，是錄影帶的天下；電影裡也不流行搞基，滿眼都是小莊和李sir的兄弟情；那時候，葉倩文既沒有嫁給林子祥，也沒有上春晚，一派玉女模樣，清純可人。
　　
　　螢幕上，小蝦和毛球端著槍，背靠背，掃射，渾身是血，面帶笑容。一段殺手和警察之間的畸情，一下子，就擊中了人心。不需要探究身份，不必問黑白對錯，把背後交給了你，就是把命也交給了你。
　　
　　很多年以後，韓國麗水。還是黑道小混混的丁青和兄弟李子成一起出去砍人，衝進屋一看，對方的人大把大把，嚇得退了出來。李子成卻一言不發，揮刀殺入。6年之後，混成幫會三號人物的丁青知道了李的身份——警方臥底，可是，他放過了他，垂危之際，他甚至摘掉了自己賴以維生的呼吸機。自己不死，李就沒有活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曾經託付性命的兄弟，管你是不是警察，都值得捨命來保全。
　　
                                                      正邪
　　
　　很多人拿《新世界》比《無間道》，其實除了有「警察臥底黑幫」這一條以外，兩片相似點甚少。梁朝偉演的陳永仁就算再苦再累，自始至終都沒有動搖過對警察身份和「體制正義」的認同，他脫口而出的那句：「對不起，我是警察」，幾乎可以成為所有警員的座右銘。陳永仁的苦惱來自自己的黑道身份，這不光彩的招牌讓他失去了心愛的女人和孩子，而他最大的心願，便是回歸警隊，當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李子成則完全不同。8年時間，他已經從小嘍囉躋身幫內第五的位置，有房有車，有老婆有小弟，還有即將出生的兒子，收入是普通警察的N倍，儼然成功人士，這是苦逼的陳永仁根本不能比的。他最大的痛苦，是姜科長和高局長等人不時用臥底的秘密相要挾，讓他替警方服務。李子成的心願，是離開，是逃走，是徹底擺脫「警察」這個折磨了他整整8年的身份。
　　
　　《無間道》不提供價值判斷，一切都約定俗成，好壞已然分得清清楚楚。黑幫老大韓琛再有情有義，也無法阻擋劉建明棄暗投明的心；陳永仁入黑道6年，黃sir從來都不擔心他會被染色，被腐蝕。可《新世界》裡的崔岷植不是黃秋生，因為有過臥底叛變、出賣同僚的先例，他演的姜科長對李子成時時警惕，處處防範，在李的身邊安插了眾多眼線，就連李妻都是他派來監視的。姜李關係，不是黃陳之間那種恩情與信任，而是各種威逼利誘，軟硬兼施。為了達成消滅黑幫這樣「正義」的目的，警方可以不擇手段，不顧臥底的安危，一句「做大事總歸有小犧牲」，暴露出警界高層的冷酷與冷血。高局長和姜科長三次碰面，每次都表達了同一個意思：滅黑幫當然重要，但自己的烏紗更重要。
　　
　　警方的無良、無恥、無情，恰恰反襯出丁青的情深意重、義薄雲天。兩廂對比，李子成歸屬已定。
　　
                                                        黑道

　　正義，在《新世界》里是一個面目模糊，形象可疑的字眼，遠不如《無間道》裡面清晰可辯。影片試圖告訴人們，在一望而知的是非、善惡之外，還可能存在另一種標準。這便是吳宇森在其電影中反覆強調的——情誼。從這個意義上講，《新世界》在精神氣質上更接近《喋血雙雄》之類的吳氏黑幫片，雖然從情節上看，它雜糅了《無間道》的臥底元素和《黑社會》裡的群雄爭位。
　　
　　在《新世界》當中，人們可以看到一系列經典港片的身影。彼時的香港，還屬於自由世界，導演也沒有悉數北漂，港片曾經是亞洲電影一個輝煌的高峰。只是如今，沒有審查制度的韓國電影后來居上，在向港片致敬的同時也在不斷超越。
　　
　　《新世界》里，百無禁忌的韓國人一方面赤裸裸展示各種血腥和暴力：電影的開篇，就是往活人嘴裡灌水泥然後沉江；丁青處置叛徒，是直接拿鐵鏟爆人頭；電梯裡，他以一敵眾，這個不斷抖動的廣角鏡頭所展示的慘烈，比之《老男孩》裡面那個3分11秒的走廊長鏡頭來，有過之無不及。另一方面，在價值取向上，《新世界》則是一黑到底，直接化解了《無間道》當中的正邪對立——劉健明和陳永仁兩人以槍指頭的天台對決，在這裡化成了丁青病床前對李子成的臨終囑託和俠骨柔腸。
　　
　　沒有最黑，只有更黑：李仲久為了上位，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最後落進姜科長設下的圈套；姜科長挑動丁青和李仲久二虎相爭，本想坐收漁利，卻不料丁青絕地反擊，找中國駭客攻擊警方網站，挖出幫內的多位臥底（中國駭客功不可沒啊！）。而最後，本已在黑白之間掙扎到奄奄一息的李子成，被丁青死前一句忠告幡然點醒：「心要狠一點，才能活下去」。於是，他病貓發威，完成驚天逆轉：一舉滅掉黑白兩道所有異己，榮登會長的寶座。
　　
　　火苗中，警察李子成和他所有的資料化成了灰燼；黑暗中，金門集團新任會長李子成緩緩浮出水面，開創出一個全新的世界。
　　
　　臥底臥到這份上，才是最高境界。還在無間地獄裡苦苦煎熬的陳永仁之流，簡直弱爆了！
　　
                                                           美學

　　《新世界》是導演兼編劇朴勛政的第四部作品。在視覺效果上，他刻意營造出一種精緻、優雅的影像風格，劇中的黑道頭面人物始終都西裝筆挺，皮革鋥亮，個個風度氣質絕佳，不論是在動用酷刑，還是在大開殺戒，甚至死到臨頭都維持著一股震懾人心的霸氣。他們是大型企業的管理者和暴力集團的掌控者，吃西餐、打高爾夫，徹底終結了古惑仔們街頭小混混的時代。他們是新一代的黑道菁英。相較之下，警方一側的姜科長和高局長，一個是英雄遲暮的中年大叔，一個是形容猥瑣的政府官僚。揚此抑彼，真是一望可知。
　　
　　看李政宰、崔岷植、黃政民、朴聖雄四位男星飆演技也是件過癮的事。演黑幫老大的黃、朴兩人，雖非帥哥，卻魅力四射，風頭無二，拿到今年藝術大賞的最佳男主和男配提名是實至名歸。白道的李、崔兩位因劇情關係發揮餘地有限，但仍不失精彩。崔岷植是影帝，表現自不待言，李政宰也早已證明白己不是光靠外表打天下的，在丁青病床前眼眶發紅、強忍淚水那一段，感情拿捏得精準到位。
　　
　　片名叫《新世界》，已然表明了影片的立場，正如吳宇森會將小莊和李鷹並稱為「雙雄」。這是黑社會，但不是無間道，關鍵，這是一個——新的世界。
　　
　　最後補兩段，算是番外：
　　
　　片中，設定丁青、李子成的身份是麗水的中國華僑（我恰有同事也是同樣的背景。這些人大多是為避戰亂，建國前從山東逃往朝鮮半島的漢族人，與《黃海》里從延邊偷渡去韓國的朝鮮族不同。PS：《黃海》是另一部韓國神片），只可惜黃政民的中國話實在糟糕，聽著太彆扭。倒是演他律師的那一位，操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台詞功底十分了得，應該是資深的中國演員。可惜實在查不到資料，甚為遺憾。
　　
　　丁青與李子成的關係，被廣泛解讀為忘我的「真愛」，那對中國產的山寨勞力士更成為「愛的見證」。記得當初西方人看吳宇森的片子，也是認為英雄之間必定有超越友誼的情感。好吧，我承認腐人當道，直人無可逃遁。原來，我中華幾千年的俠義江湖，儘是基情氾濫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