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錨

最後還是拋錨了，李寶莉下了車，踢一腳後輪，「個婊子養的」。

建建在車裡說，推一下，推一下，走。

「個婊子養的」，不是罵人的話。

武漢是一個碼頭城市。這座城市暴躁，有江湖氣，長江漢江和數不來的湖泊滋潤也養就了武漢濕漉漉的氣質。觀眾在《頤和園》裡看得到，《浮城謎事》和《江城夏日》也是，巧合的是，導演在處理這一背景時都大量採用手持鏡頭，以穿梭的，忙碌的，搖擺不定的情緒來表現故事的底色。

現在很多影視劇在武漢取景，都會到洪山的光谷廣場，那裡有武漢科技的一面，創造的一面，也會到江漢去，但也只是攝入殖民時期的外灘，因為那裡有武漢作為城市的歷史。而從民生路一直往裡走，直到越來越多粗糙擁擠的景像出現，那裡住著決定武漢氣質的市民。

電影《萬箭穿心》取材武漢作家方方的同名小說，方方的書我讀的不多，但知道1982年她到武大中文繫唸書之前，曾經做過工人。所以對底層人物的生活境況和在困窘的人生里生長出來的病態洞悉深刻。

這篇小說里，李寶莉更多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隱忍善良，但命途多舛的底層女人。故事的基調是「命」，是feng shui,也就是電影裡寶莉的好友小景說的，你那房子風水有問題。而推動故事的，則是「抗命」，馬學武這個懦弱的鄉下知識分子在亂如麻的生活逆境裡選擇了從長江大橋縱身一躍，但李寶莉沒有，她都沒哭，她說，不管做什麼也要把這個家撐起來。

從劇情看，馬學武自殺作為分水嶺，李寶莉像是從一個家庭的暴君立變為隱忍到有偉大意味的女人，對於這一略顯生硬的性格轉變，導演王競解釋說，她是好勝，她要做給他們看，尤其是對她從小就隔膜的兒子小寶。

但兒子成為高考狀元，立馬要過戶馬學武的房產，將以在漢正街挑扁擔來養家的生母趕出去並斷絕關係時，這個鏈條斷掉了，沒有再支撐李寶莉生活下去的勇氣。

幸好有建建這個人物相隨，同為底層，嘴一樣賤，但是彼此或許寄託了真心相待，可以互相取暖。

不說幸好，車拋錨了，即便大雨傾盆，不也得繼續走嗎？

以我的觀影經驗來看，如果導演王竟像婁燁一樣，在片中穿插，或至少在結尾以航拍的上帝視角來過一遍密匝的居民區，氤氳的湖面和暗湧奔流的江水，會多多少少給觀眾以更寬的出口，不至於過份壓抑，得不到短暫的解脫。

還好，《萬箭穿心》裡，江邊的那場青春期無所顧忌的煙火，一定程度上給了李寶莉對兒子小寶的諒解，給了她從絕望和悔恨中走出來的精神撫慰，也補償了觀眾虐心的呼吸，可以略微長出口氣。

李寶莉最後上了建建的麵包車。很難說她是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還是開始另一端悲慘的命運之旅，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這一段生活告一段落。

導演沒有放過李寶莉。

生活也不會放過我們這苟且的芸芸眾生。

所以麵包車還沒開出舊日大門就拋錨了。

回到文章開始，回到故事結尾。「個婊子養的」，李寶莉踹完車輪，然後推一下，再推一下，往前走著。

李寶莉是這樣做的。

P.S. 顏丙燕演技超讚，雙手贊成拿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