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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琴客

2013-08-19 03:26:09

課本被撕毀之後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但凡是以反抗威權、挑戰體制、顛覆傳統為核心的電影,似乎編導們創作時只要稍加用心,便總能輕易獲得一邊倒的讚譽。從這點來看,《死亡詩社》的敘事策略準確而又精明,甚至失於討巧。值得慶幸的是,這部影片並沒有簡單地停留在「反抗」這一主題層面,而是一方面以行雲流水的氣勢推進「反抗」主線,另一方面卻又接連不斷地拋出情節來質疑、反思、消解這種「反抗」行為的合理性。主題與副主題此消彼長,糾纏不休,使得本作的思想性得以升格,成為一部值得玩味的深度作品。

 

電影開局伊始,便以沉鬱的格調迅速構建出故事發生的背景、場景以及角色,並開門見山地告知觀眾:這裡有一所嚴苛、刻板、古朽的學校,還有一群荷爾蒙旺盛無處發洩的少年。暮氣沉沉的體制與朝氣蓬勃的學生,清晰地展現出彼此二元相互牴觸的結構。其後又立刻引入故事的主角——基丁老師,在基丁老師的引導下,學生們的叛逆情緒不斷高漲,且勢不可擋。從劇中這段豪放不羈的詩歌便可見一斑:

Oh to struggle against great odds. To meet enemies undaunted.

To be a sailor of the world, bound for all ports.

Oh, I live to be the ruler of life, not a slave.

To mount the scaffolds. To advance to the muzzle of guns with perfect nonchalance.

To dance, clap hands, exalt, shout, skip, roll on, float on.

Oh, to have life henceforth the poem of new joys.

To indeed be a god!

 

我個人將這段詩歌試譯為:

 

落拓堪悲意未休,萬里浩氣絕恩仇。

捭闔洪波窮碧落,縱橫滄海逐沙鷗。

人生在世不滿百,何事沉吟千歲憂?

慷慨從容臨燕市,引刀斷我少年頭。

歌之蹈之且為樂,再上玉京十二樓。

浮生浩瀚渺一曲,劍嘯易水逝長流。

 

在這段恣肆汪洋的情節中,出現了不少具有象徵意蘊的經典橋段。比如深夜裡圍聚在山洞的學生們,用斑駁的手電光圈打亮一幅裸女的畫像;再如學生們踏上講台高踞雄視意氣風發(電影的結尾處也呼應了這一點);以及最具震撼感的「撕掉教科書」特寫鏡頭等等不一而足。

這些場景無疑能給人以感官上的刺激,讓人血脈賁張大呼過癮。對於飽受應試教育摧殘的中國學生,想必更會為之拍案叫絕。可倘若冷靜下來細細思量一番,我們還是能夠發現:基丁老師從執教那天起,便走向了無奈離職的結局。

 

在電影裡,少年們的暢快淋漓至話劇《仲夏夜之夢》謝幕時便戛然而止。緊接著情節急轉直下:尼爾自盡、查理輟學、詩社成員被集體招安、基丁老師黯然離場,一切復歸於原樣。這與《放牛班的春天》的結尾可謂異曲同工——儘管教師擁有高尚的情操與素養,並持之以強烈的熱情和抱負,終究無法抵禦現實環境的衝擊。

然而,如果校方為基丁老師的拳拳盛意所感動,大膽採納了他的教育方式,並開啟全盤化的教育改革,結局是否會更好些呢?只怕未必。

 

首當其衝的阻力來自於學生家長。威爾頓中學的學生多半出身官宦世家,父輩大都是掌握社會話語權的政客、銀行家、律師、醫生,最不濟也像尼爾的父親那樣背景普通卻仍家教酷厲。這些信奉家長式教育法則的社會名流,之所以將自己的寶貝兒子送入該校,就是看準了學校「傳統、榮譽、紀律、優秀」的辦學宗旨,以及連年高企的升學率。如果威爾頓中學搖身一變成為浪漫激情的象牙塔,那這群家長十有八九會將自己的孩子轉送到別的學校。尼爾的父親強迫尼爾轉學進入布瑞登軍事學校便是一例。

其次,基丁老師近乎癲狂的教育方式也有待商榷。他用一系列行為藝術,以及氣勢沛然的演講啟動了學生們的感情,並半暗示半明示讓學生稱呼他為「船長」。大海航行靠舵手,這種宣揚個人崇拜的教師姿態,以及極端激情的教育方式,總讓人嗅出一絲危險的氣味。2008年,德國以真實事件為藍本拍攝的劇情片《浪潮》中,同為授課教師的文格爾先生所採用的洗腦策略,與本片基丁老師的教育方法大同小異,其教育成果也驚人的一致——都以葬送學生性命而告終。如果從封閉古板的威爾頓學校的對立面來看,基丁老師倡導的求異思維自然難能可貴;然而片面且刻意的求異求新,結果很有可能是「過猶不及」——將這群少不經事的孩子導向毀滅性的法西斯主義思潮。

再次,基丁老師本人的教學能力也令人懷疑。這個總能以特立獨行引人注目的教師,本質上只是一個平凡、疲倦甚至略帶些頹唐的中年男人。當尼爾與他父親的矛盾不斷激化時,基丁先生給出的解決措施仍不過是陳腔濫調:和父母再溝通溝通。終於,尼爾與其父的矛盾尖銳到無可解決的地步——尼爾赤身自盡、父親老年喪子。這其中不無基丁先生的推波助瀾之功。

最後,學生的接受能力似乎也並不盡如人意。最典型的例子是,原本頗具理想主義氣息的死亡詩社山洞,竟被查理引來了兩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隨即一群學生開始點燃香菸吞雲吐霧。這些少年處於青春期中原本就難以自持,再被基丁老師那套浪漫主義情調一加催化,很難保證不會擦槍走火。

 

當然,以上的想像皆被扼殺在了萌芽之中。事實上是,基丁老師僅僅在校內掀起了一股暫時的熱潮,維持不久便歸於平息了。一切復歸原樣,教師被換回成不近人情的老頑固,學生被恢復成了出廠設定,就連被撕毀的課本也重新映入眼簾。這或許是每一個基丁老師的結局——興興而來,悻悻而終。

那麼,基丁老師是否是一個脫離現實不知所謂的中二病患者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社會的進步,體制的革新,總要依賴於基丁這樣的先驅者振臂高呼者引領風氣之先。比起大多數庸碌度日、敷衍了事的犬儒教師來說,這樣滿懷抱負、一心想改變些什麼的革命者形象,總應當獲得喝彩與掌聲。即便他們的嘗試只能換回失敗和痛苦,但終會有後來者追隨他們的足跡,前赴後繼將事情推向成功。

曾因信仰不同於母親而深陷糾結的尼采,曾發表過這樣一句感慨:」That will fly,flies at last.』極端的壓迫必然導致抗爭。《死亡詩社》拍攝於1989年,彼時全球範圍內的青少年都陷入在狂熱的思想解放大潮中,甚至連中國都未能置身其外。有人將那一年發生在中國的風波比喻成一個沒有成熟的果實——果子尚未長熟,還不能夠吃;可是不吃的話,又難以忍受腹中飢餓。兩難的處境,似乎預示著無論怎樣選擇都會走向悲劇。恰如威爾頓中學的學生們,他們似乎總無法擺脫其可悲的命運——將自己的青春埋葬在應試教育的祭壇上,然後,繼續忍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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